然后呢?然后他就将一头撞上草原上的那位秦始皇,亲自面对匈奴的大一统,匈奴的帝国。 可惜啊,他们遇到的是祖龙,那个强硬、坚定、永远不会改变自己意志的皇帝。】 听到此处,光幕那头的刘季咂了咂嘴,竟然向始皇帝点一点头。 “老哥,你还是猛。”他真心诚意道。 这就是高祖皇帝的好处了。他用兵理政未必是天下第一,但却有古今罕有的辛辣眼光,而且从来不吝于承认对方的长处。这是极为出色的天赋。 始皇帝微微有些沉默。他对这流氓倒不算反感,但本能的却不愿意搭理此人,生怕会招出什么更可怕的言辞出来,因此难免犹豫。 在这稍稍尴尬的气氛中,还是匍匐脚下的叔孙博士善窥上意,立刻一马当先,做起了皇帝的嘴替: “尔这乡野匹夫,草莽粗汉,竟然也有些见识!” 当然,称呼皇帝老哥这件小事,就被精明圆滑的叔孙博士顺便无视掉了。 刘季吐出嘴中草根,却不由瞥一眼光幕中跪伏的人影。即使天幕将声音扭曲得模糊不清,以刘季的敏锐老辣,也立刻察觉出了这酸儒生语气中的异常。 ——怎么听起来阴阳怪气的? 【也正是这样近乎偏执的坚定,祖龙才能把事情一件又一件的强压下去。无论“书同文”也好、“一度量衡”也罢,甚至于郡县制与官僚制,样样件件都捅在六国士人与宗室王孙的软肋上,甚至于捅在秦国贵族的心口上。但祖龙并不在乎。有山则移山,有海则平海;作乱的以秦兵弹压,违逆的以酷吏威吓,如若实在难以处置,那么就皇帝亲自上阵——即使一生奔波巡游,即使披览政务日以继夜,即使损害健康缩短寿命,也绝不与六国稍有妥协。 没有人喜欢偏执狂,但在那样满世皆敌的时候,唯有偏执狂才能生存。 当然,当然,偏执有它的害处,不可估计的害处。但如孔子所言: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恰当好处的中庸与平衡是最理想的状态,但那是只有圣人才能做到的事情;如果世上已经没有圣人,那么宁愿狂狷激进,也不要软弱懈怠、一事无成! 狂狷者毕竟还在前进,软弱者却已经驻足不前。前进时固然会制造错误,但驻足不前却已经不是错误了,那是对整个民族,整个文明,整个历史犯下的罪孽,不可以被饶恕的罪孽。 永远不要忘记,在那一次三千年未见之大变局时,便曾经有一个朝廷选择了苟安与软弱,选择了向洋人屈膝,选择了抛弃自己的责任,无视了后人的福祉,而遗留了无穷的祸患。 ——而中华民族,中华民族因为几十年的苟安、退缩、彷徨,所付出的代价,何止以千倍计,万倍计!那种惨痛的荼毒、那种绝望的挣扎,那数以万计数以亿计的鲜血,每一分都是在偿还前人所种下的恶因。 所以,所以我们总归是要感谢祖龙的。在那个沧海横流的时候,他毕竟尽到了自己的责任。 当然,他不算完美。但真正能权衡轻重,不偏不失,一心为民、绝顶出色的人物,整个华夏五千年也许才出能出那么几个。有这样的人物降世,那是一代人天大的运气,你不能指望每个时代都有这样的运气。能够有祖龙来主持场面,已经很好,很好了。要求得太多,便近乎妄想了。】 “绝顶出色的人物?” 刘邦突然出声了。他上下打量始皇帝,语气颇为奇异:“天下竟然还有比老哥更厉害的角色?真正是料想不到。” 始皇帝默了一默,淡淡开口:“这样直白粗俗的奉承,未免太过拙劣。” 刘季从鼻孔中喷出一口气来,左右摇头。 “咱是喜欢满嘴胡咧,但这一句是实话。”他语气很诚恳:“这玩意儿说老哥‘坚钢不可夺其志’,咱是心服口服,绝无怀疑。老哥这个心气和心力,我刘三是决计赶不上的;不要说我刘三赶不上,以咱刘家的家风看,恐怕后世子孙也没几个能赶得上。咱这个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高祖皇帝遍历天下,自认当世所见人物之中,祖龙的心志材力都称得上是一流第一,迥非常人可企及;而天幕口口声声所说,那些还要超乎其上的“天才”,又该是怎么样的人物? 一时间两位皇帝都有些沉默,彼此思索沉吟。片刻之后,始皇帝平静开口:“或许是后世的圣贤之君吧。” 天幕爆出的大雷接连不断,仅仅几刻钟之内,便将始皇帝一统天下以来的刚愎之气尽数打消;祖龙心态顷刻之间天翻地覆,又有了往昔的理智与冷静。 刘邦却咂着嘴摇头。 “不像。”他道:“帝王帝王,说得好听,其实不还是损天下奉一人?咱是这样,老哥也是这样。损人利己,怎么能称得上私德的绝顶出色?什么圣德巍巍,骗骗别人就行了,总不能连自己也骗了。” 这简直是在指着皇帝鼻子开嘲讽了,可祖龙并未动怒,他道: “但天下历来便是如此。” 高高在上的帝王盘剥庶民,在战国时是这样,在春秋时是这样,哪怕远在尧舜之时,想来也是这样。 这实在是一语中的的至论,刘邦不能不点头表示赞同。但正因为如此,他才不觉稍稍迷茫: 如果,如果世上真的有那样绝世脱俗、无可比拟的人物,那么,莫非这些人超越了历代的圣贤君主,真正臻至了某个不可想象的境界么? 高高在上的帝王们已经统治了几千年了啊……难道真有人能击破这数千年王侯将相的循环么? 即使以老流氓的跳脱敏锐,也实在无法想象这样飘渺而近乎虚无的东西。沉默片刻之后,他只能叹了口气。 “咱听说,孔子拜谒老子之后,曾经感叹自己见到了龙,那样乘风云而上天的神明,合而成体,散而成章,言语笔墨都不能形容。”他叹道:“唉,想必天音所说,便是龙一般的人物吧!夭矫九天,乘云气而养乎阴阳,玄深而莫可蠡测,实在不是我们这样的凡人可以妄言论断的。” “可惜啊,我若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亦无恨。”老流氓啧啧道:“真想和他们喝一杯酒啊!” 始皇帝没有说话,只是再次抬起头。 【正因为如此,当我们评价始皇帝与高祖皇帝时,有一个标准总归是一致的:他们固然在种种决策上大相径庭,但都担负起了该有的历史责任。 不过说来有趣,而今回首往事,秦汉交替的那段历史的确有着回环交织的玄妙美感。要知道,自战国末年以来,中原回荡着两个预言,其一是“秦当并天下”,其二则是“楚虽三户,亡秦必楚”。这两个预言看似彼此抵牾,但在广袤的时光里,却又水乳交融,彼此成就。 始皇帝二十六年时,六合毕,四海一,挥剑决浮云,诸侯尽西来,完成了“并天下”的预言;但仅仅十余年后,便是“戍卒叫,函谷举,楚人一炬,可怜焦土”,入关灭秦的刘邦项羽,都是楚国的遗民。即使只有三户,楚人也终于灭亡了大秦。 ——但预言还没有结束。当刘邦项羽彼此对垒之时,秦与六国的历史微妙的重演了。分封制与郡县制再一次走上了战场,隔着楚河汉界相望。而“秦并天下”的预言又一次应验,依附于刘邦的秦制终于横扫了它所有的敌人。 迅哥儿说,你若要开个天窗,就必须得掀屋顶。而在始皇帝与汉高祖中,祖龙便是那个掀屋顶的人——他拎起大锤横冲直撞,哐哐将屋顶砸得一片稀烂;固然被锤得屁滚尿流的六国遗民趁着胡亥上位一举翻了盘,但却也精疲力尽,心惊胆战,只能接受刘邦提出的方案:算了,还是开个窗吧。 历史真是有趣,施行楚制的楚人胜利了也失败了,实行秦制的秦人胜利了也失败了,最后得天下的居然是他们的杂交种,高祖皇帝明明是个唱楚歌跳楚舞的楚人,却有个纯粹秦制的灵魂。 说实话,这又何尝不是一种NTR? 也许出于某种对前辈的复杂情绪。虽然在汉初反思与批判暴秦的身影已经甚嚣尘上,但高祖皇帝还是为祖龙保留了基本的体面——他下令修缮了被项羽焚毁的秦朝宫室,派遣守陵人看护秦始皇帝的陵墓,并按日为他上香祭拜。 无论从哪个角度讲,大秦孝子刘邦对自己精神上的亲爹也算够孝顺了。】 刘邦响亮的咂了咂嘴。他听不太懂什么“NTR”、什么“杂交种”,但本能的感觉这形容对自己不太有利,充满了某种伦理上的恶意。 ——不过想想也还好。老子既是“大秦孝子”,又是“秦楚杂交”,那岂非应该算秦楚两国的宗室? 听说始皇帝的长子扶苏也是楚人所生,那他见着老子,不说喊一声老舅,也总得喊一声老叔吧? 高祖皇帝正在转着眼珠为诸位秦国宗室编排伦理哏;被点名亡国的始皇帝却呵了一声,语气平平。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跪伏在地上的叔孙通抖了一抖,不敢开口。以他往日阿谀奉承的职业素养,本来该奋勇上前,全力为皇帝驳斥这六国遗民的荒诞谣言。但现在的预言出自天音的玉口直断,纵以叔孙博士的水平,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接这个话茬。 大概是看在(自认的)亲戚关系上,居然是刘邦出声安慰皇帝: “其实又有什么要紧?”他道:“老哥,咱这几年广交朋友,这样的话也听得多了。什么亡秦必楚,亡秦必韩,亡秦必赵,勉勉强强算一下,想要灭亡老哥这大秦的少说也有几十个诸侯国,这还是往少了说……” 始皇帝:………… 谢谢啊,更闹心了。 皇帝再如何理智冷静,在诸多亡国的预言前也实在有些绷不住。霎时间气氛骤冷,从冯去疾以下诸三公九卿都战战兢兢,尤其是上卿蒙毅及御史大夫冯劫等,更是摇摇欲坠面色惨白:监察百官震慑不法正是御史的职责,而今这亡国的预言传得铺天盖地,自然是他二人的过错! 以始皇帝的英察刻深,他们的下场恐怕不会比死肉一样的李丞相好到哪里去。 祖龙面无表情,冷声道:“六国之士,非议当世,惑乱黔首,率群下以造谤,竟猖狂到这个地步。” 说到此处,始皇帝不由稍稍一顿:所谓“惑乱黔首”云云,正是李斯、周青臣等奏闻过的大害;而今看来,这些六国余孽妖言惑众、鼓煽是非,种种罪孽恰如法家所言,如果没有重刑严法,又何以钳制? 以皇帝平日的脾气,此时便该召博士草拟加重刑罚的诏令,吩咐丞相立刻施行。但他却罕见的犹豫了片刻,抬头打量光幕那头扭曲不定的人影。 ——这才是皇帝最大、最深的疑惑:以他的见解而言,秦制显然必须与重刑搭配,才能运转默契,彼此吻合;这老流氓上手就宽免刑罚,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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