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是争过很久,但这一次格外不同。”太子道:“……毕竟吧,最近陛下才向宰相们展示了那什么‘安史之乱’。” 李丽质的睫毛颤了一颤。 ……不错,安史之乱。 虽然以皇帝开阔宽厚的胸襟,对大唐的结局尚且还能平静以待(将近三百年的国祚,还能再奢求什么?);但纵使再宽厚仁慈,眼见着在自己重孙子手上犯下的安史之乱,那都是一股血气直冲脑门,真正是低血压的良药。 原因无他,虽然天幕遮遮掩掩没有泄漏安史之乱的多少底细,但只要看一看舆图上叛军由北至南肆虐过的路线,诸位宰相们也能隐约猜出叛乱中那残酷暴烈的细节——叛军由河北范阳兴起,一路蜿蜒向下竟尔波及至洛阳、长安,乃至威慑江浙。所过都是大唐人口税赋最为集中的膏腴之地,天下三分之二的岁入仰给于此,一旦牵涉入兵火厮杀之中,结局可想而知! 无怪乎天幕所划分之“盛唐”于安史之乱后戛然而止,以关中所遭遇的祸患摧残,国家还有什么元气可言?! 与先前繁花似锦烈火烹油的盛世相较,这肉眼可见的惨淡未来就委实太过惊人了。也无怪乎宰相们对此心有余悸念兹在兹,以至于在政务中生出了某种难以避免的创伤应激来。 安史之乱爆发于河北,所以河北的人心一定要安抚,要稳定;安史之乱是胡人边将率同突厥契丹室韦等诸部蛮夷南下进攻中原,那么如魏征这等心心念念强干弱枝贵中华贱夷狄的臣子,自然要表现出最坚决的态度——陇右、河北诸地的胡人必须要遏制;中央必须要强于地方;绝不可有藩将拥兵自重的恶例。 有鉴于此,那魏征对陇右道乃至西域的态度就可想而知了——教化统合当然很好,但如果在其中倾注太多资源,岂非是损耗中原腹心,以弥补边疆外族?如果外强内弱,天下翻覆,岂非又是安史一般的祸端? 这道理严丝合缝正大光明,更隐约戳中了皇帝难以示人的隐痛。即使政事堂其余相公颇有异议,也实在难以抵御安史之乱所激发的恐怖联想,多半只能就范而已。 ……但看太子的神色,似乎政事堂中并非魏征占据道德优势后的一边倒,反倒颇有争执。 李丽质不由好奇:“那宰相们怎么争论的呢?” “魏相公还是老样子。动辄便是干强枝弱防患未然的说辞,希望陛下考虑在西域的布局,只要通商往来彼此交流,便能大大有利于边民,实在没有必要太重视这些蕞尔小国,白白的投放这么多兵力。”太子道:“往常这套说辞算是横扫无敌,一开口就能将其余宰相堵得说不出话来。但最近嘛,房杜两位相公就找着理由了……” “什么理由?” “他们倒不反对通商,但坚决反对散漫的通商——为了平定西域,朝廷在凉州瓜州设置了关口,一年多下来抄检出了不少要害的货物。那些往来的商贾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当真是什么都敢买:中原时兴的铁器、钢刀;良种的稻谷、蚕茧,甚至还有朝廷历年的邸报,这就实在不可容忍了……” “房、杜两位相公都以为,这便是天幕所说的‘技术扩散’。如果朝廷放任自流,恐怕胡人很快就会掌握与中原相差无几的力量,便譬如安史之乱一般——突厥室韦契丹居然都能正面击破朝廷的守军,那不正是技术扩散胡人强盛的铁证么?设若不加管控,将来如何收拾!” 李丽质眨了眨眼。 行吧,怪不得宰相们能打起擂台,原来是各自都挑好了道德高地,正在准备着居高望远魔法对轰呢。 当然,虽说两方都站稳了安史之乱这个绝不容反驳的道德高地,但天子的倾向仍旧一目了然——所谓大唐毕竟不是大宋,大唐天子也毕竟不是赵家人,那种开拓进取一往无前本就是天策上将刻在骨子里的习惯,怎么能因为一个安史之乱就放任自流,仅仅关注一点商贾利润便万事大吉? 难道朕是为了区区一点蝇头小利收复西域的么? 好吧虽然西域商道的利润的确有那么一点多…… 但以皇帝这样的雄主而言,仅仅躺着收税还绝不能满足,必定要将整条肥得流油的商道都握在手心,卧榻之侧无他人酣睡,那才是真正的心满意足。而今房杜二人以“技术扩散”为辞,间接为皇帝熊熊野心提供了借口,那简直是瞌睡送上了枕头。 “所以陛下是要在西域中严加查禁么?”李丽质低声道:“听说要往西域屯田驻军,莫非正为刺史?” 当然,理智最想问出口的还是,她这个封邑特地被安排在陇右的公主,莫不成也要掺和到将来这查抄货物,封禁“技术扩散”的国策中去? ——难道煌煌大唐帝女还成设卡收税、抄家查封的了不成? 抄了家之后能分几成啊? 太子摇了摇头。 “自然不是。”李承乾语气平静:“就以大唐而今这点人手,撒到茫茫西域就和云梦泽撒了把盐差不多,那但凡要有点用,也不至于一点用没有。纯属浪费国家俸禄而已。所以陛下的意思,还是堵不如疏;与其派重兵堵塞商路两败俱伤,还不如朝廷自己下场,引导异域的风潮——商人逐利而动,贩卖什么只不过是看贵人们的所需所求而已。只要能变革西域贵族的心意,那也不至于忙着追缴禁物了。” “譬如吧,相比起钢铁、蚕茧,乃至未来的火药等等,大唐更愿意售卖的,还是丝绸、瓷器、茶叶,各色各样精巧绝伦的器物、首饰。甚至什么诸子百家、诗词歌赋,都一并欢迎挑选,西域要多少朝廷卖多少,绝不推辞;连过往的关税都可以削减一半,尽其所能的供应诸位贵人们。——所以,与其让西域汲汲于刀剑钢铁这样的凶器,还不如派一位手段高明的人物去收拢人心,引导着这些蛮夷领略中原种种高雅华美的品味,能够欣赏种种金玉锦帛的美……” “用天幕的话说,这叫什么来着?——喔,文化输出。” 李丽质缓缓、缓缓抽了一口凉气。 长乐公主之所以倒抽凉气者,其一是为这前所未见的所谓“文化输出”,其二则为太子这长篇大论背后隐伏的言外之意。 “……大哥。”她艰难道:“你说这输出文化的人选,该不会是——” “以当今的身份,地位,还有谁比你更合适?也只有堂堂公主,才能震慑住那些捧高踩低的蛮夷嘛!”太子笑意盈盈,径直开口,打断了亲妹最后的妄念:“所以,以后母亲会亲自的培养你,什么品茶赏花、作诗吟赋,乃至首饰衣衫狩猎玩乐,都要一一的学起来,将来到了陇右到了西域,才能拿捏住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广大我大唐中国的品味与风采,让他们玩物丧——懂得生活嘛!” 他轻轻一拍公主肩头,公主随之一晃,被这人生的重击拍得几乎栽倒在地。 “喔对了,陛下还说了,仅仅是瓷器玉器这些俗物,还未必能满足那些西域的权贵——毕竟都是见过荣华富贵的主儿嘛,还是得从心窍上打动这些俗人。所以呢,以后朝中但凡有文采出众犯下过失的士人,我都会为你留意着,只要堪用的,就可以减免了罪过发往西域,让他们舞文弄墨,震慑蛮夷去。” 说罢,太子从袖中抽出了一张小小的白麻纸,当头正是东宫亲笔的蝇头小楷: “王勃”、“卢照邻”……
第76章 大唐后世谈(八) “快些!快些!” 管事宫女的催促一声比一声急促,怀抱着各色锦盒的宫人低头匆匆行过,仪态却兀自端方平正,不敢有一丁点的东张西望的怠慢——虽尔如今远在陇右,但她们依旧是朝廷贵人精心挑选来的耳目心腹,责任重大关系至深,因而一举一动都仍旧是宫中的规制,整整有序一丝不乱。 十数名宫女逶迤走过朱红长廊,依次将锦盒捧入了小小偏殿之中,彼此俯首垂目,不敢稍有瞻望。 但尽管垂眉低目,可顾盼时稍一眺望,仍然被满殿的金碧辉煌刺得有些睁眼不得——虽尔不过是凌晨卯时五刻,但当熹微的晨光自窗内射入之后,依旧将殿中的金箔银箔百般珠宝照射得熠熠生辉,几乎有摄人心魄之感。 在此摄人心魄的熠熠彩光之中,为珠宝金玉所环绕的帝女便愈发不似凡人了,当清晨的阳光在华丽繁复缀满珠玉的礼服上折射出氤氲彩气之时,那艳美庄严的容色俨然超凡脱俗,任何一个俯首踏入殿中的人,都会怀疑自己是在参拜九天玄女。 但九天玄女晃了晃满头的珠翠饰物,却骤然开口了: “爷爷的,什么时候才能画好妆?” 身边侍奉的女官立刻下跪了: “公主慎言。” “慎言什么?”公主不以为意:“我杀过废过流放过这么多人,还怕说几句脏话么?姑姑也太胶柱鼓瑟了。” 女官依旧俯首不起:“公主是大唐的公主,请公主慎言。” 是的,大唐公主就是不履凡尘的天上人,天上人可以杀人废人流放人,但唯独不可以说脏话。 “——好吧好吧我就随意一说,请姑姑不要转告我娘。”公主无奈了:“所以还要画多久?” “还有一个时辰。请公主静侯。” 公主嘴唇开阖,她很想再发表一下感想,但既然不能说脏话,那就实在没有可说的了。 眼见帝女神色不愉,贴身侍奉的女官双手轻招,身后梳妆的宫人稍稍停顿,身前却有宫女俯首快步而来,双手捧上一份绢帛,在公主眼前小心展开。 “这是此次宴饮的名单。”女官轻声道:“殿下,您看……” 李丽质的注意力果然从这冗长而无聊的化妆粉饰中转移了。她目光向下移动,逐一扫过绢帛上那些更为冗长枯燥,不知名所云的音译名字。 好吧,更无聊了。 · 是的,宴饮。 这是自长乐公主及笄以来,西域乃至整个陇右最为盛大而隆重的典仪。每年九月中旬,秋高气爽之时,常年居住于长安帝都的镇国长乐公主都会辞别中原皇帝天可汗陛下,奉命巡视自己的封邑,并代皇帝赐宴。这场宴饮将会持续半月之久,而自陇右西域乃至漠北,一切德高望重威名赫赫勋贵豪门都会被邀请入宴会,享受这中原皇帝陛下天覆而地载的恩德。 中原朝廷的赏赐本不算罕事,西域诸国的国王也曾入长安朝见天子,亲眼见识过当世第一城池的繁华富丽;但纵使如此,长乐公主于封邑召集的宴会仍旧光辉灿烂而炫人耳目,但凡有幸与宴者,无不是目眩神迷翘舌难下,乃至于魂牵梦萦到夙夜难寐的地步。 是的,即使对见多识广的贵族而言,公主的宴会也太过于新奇、绚丽、匪夷所思了。那绝非只是庸常宴请中金银器皿珠宝绸缎毫无意义的堆砌与装饰,而是不亚于皇宫内廷的富贵与繁华。整个中原最高雅奢靡的享受在半个多月的聚会中依次铺陈开来,宾客们在主人的带领下逐一领略长安皇都的风尚;无论是品鉴美食美酒、赏玩古董珍宝,抑或是吟诗作赋歌舞助兴,乃至于品茶赏瓷狩猎赌赛,每一样都尽态极妍妖娆妩媚,乐趣无穷而回味无限,真真是穷尽了这个时代一切人类所能意料的享受,迥然超乎常年僻居西域漠北,平生只知饮酒的诸位土嗨贵族想象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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