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道宗是彻底麻了。 贡举!国子监!样样都是朝廷用人的大政,样样也都是神仙打架大佬互殴深不可测的浑水,绝不是他这身份尴尬的武人宗室可以参言半句的! ——你们顶级文官高手对决,能不能顾虑一下咱这个粗人的感受? 惊骇绝伦之下,任城王绞尽脑汁不得其所,连鼻孔都变大了! 所幸杜如晦似乎没有拉人下水的爱好。在任城王呼呼喘息之前,他咳嗽一声,又缓缓道: “当然,臣老病侵寻,这些事实在也不该多操心了……不过,老臣还奉了陛下的一封密旨,想向长乐公主求取一件东西。” 如坐针毡如芒在背如鲠在喉的李道宗立刻双眼一亮,真正是长长舒气如蒙大赦,赶紧起身告辞,快步赶出门外,只留下侄女李丽质与杜相公彼此独对。 · 眼见任城王近乎仓皇的退出,杜如晦俯首又急促喘息,似乎是说话太多,气短而神疲。他摆手谢绝了公主倒来的茶水,只是低声开口: “公主……公主听了老臣刚刚的话,不知有什么想法呢?” 大概是年纪尚小,还来不及想那么多的弯弯绕,李丽质毫无犹豫,一口回答: “我觉得相公的法子很好!” 是的,虽然说是要教化百姓,但百姓连经义都一脸茫然,那印发这么多典籍又有何用呢?还不如从耕作农学等实际入手。李丽质是真觉得杜公因地制宜,贤能敏锐。她想了一想,甚至补充了一句: “我此次回京,一定会向陛下奏报在兰州的见闻。” 杜如晦微微一笑,却只是轻轻咳嗽。 “那就多谢公主的美意了。”他缓缓道:“既然公主如此说法,那老臣心中也算有个底了……殿下在宫中日久,最得圣人的垂怜。不知圣人可曾向殿下展示过什么超出寻常的典籍文章么?” 李丽质……李丽质微微瞪大了眼睛。 显然,皇帝疼爱子女无微而不至,绝不会吝惜这上苍所赐的天幕机缘。长乐公主与太子及魏王在宫中久居,彼此都曾听过父亲或有意或无意泄漏出的天幕消息。宰相们频繁入宫议政,对这秘密也是心照不宣。 只是心照不宣归心照不宣,被杜公直白揭露,还是猝不及防。 李丽质犹豫了少顷,承认道:“是的。” “老臣想来也是如此。”杜如晦道:“那么,殿下知道‘朱元璋’这个人么?” “……知道。”李丽质低声道:“陛下——阿耶曾向我提起过他,说他是后世一位再造华夏,混同南北的君主,因此对他极为赞许。” “陛下的评论实在是中肯。”杜如晦喃喃道:“不错,以老臣之见,这位洪武皇帝朱元璋一生最大的功业,也恰恰在‘再造华夏,混同南北’这八个字……公主可能不太明白,但如天幕所说,在这位乞丐出身的开国皇帝之前,华夏已经是衰微而不绝若缕。彼时,长江南北分裂三百年有余,而燕山以北的所谓‘燕云十六州’,则已被胡人统御五百余年之久了。五百年的腥膻胡风呐……” “天幕说,当朱元璋起兵的时候,长江南北的人心已经近乎是分裂独立,彼此视为‘南人’、‘北人’,相互敌视攻讦,目为异类。至于同为汉人的回忆,则已经是飘渺遥远,再也不可追寻了。而朱元璋……朱元璋就是要在这样的境地下,再次统合南北,重塑华夏。这样的功业……” 说到此处,杜如晦再次轻轻咳嗽。待喘气已毕,他仰头瞻视窗外,眺望那澄澈如水的天空,如此端详片刻,终于低声开口: “……真是艰难呐。” “老臣卧病在此,再无作为。生平最后要办的大事,是希望为朝廷教化这陇右诸州,涤荡此地腥膻蛮夷之风,复归于华夏。只是老臣的心志虽尔雄壮,但到任后稍一举措,却是无处不觉掣肘,事事都难料理。”杜相公一字字道:“这还不过是被胡人沾染了百年的区区一道之地而已。朱元璋时北方被夷狄所踞五百年之久,他又是怎么扭转乾坤,混同南北的呢?唉,事非经过不知难,果然只有自己上手了,才知道贤愚不肖,竟是这样天旋地隔的差别!” 这句话说得掷地有声,却也真是毫无遮掩,字字锥心,锥得李丽质都有些坐立不安,只能硬着头皮安慰: “……相公太过谦了。” “谈何过谦?”杜如晦摇头:“若以天幕的评价,能在历史地位上与这朱重八相较的,皇皇大唐之中,也唯有你父皇可堪一比了。更何况,人家还是乞丐出身……与这样的人物相提并论,只能叫老臣惭愧而已。不过,见贤思齐焉,老臣特意上奏,请求陛下告知当日洪武皇帝朱元璋再造华夏的种种举措。而陛下赐给了臣一封密函……” 说罢,他抬手按动榻前小几的机关,从暗格处抽出了一张绢帛,双手奉予长乐公主。 “公主不妨一看。” 李丽质不明所以,为方便老臣细听,接过绢帛后直接念出了声来: 【朱元璋与南北榜案】 她停了一停,纳闷这“混同华夏”怎么能与大案有关。但还是读了下去: 【明洪武三十年,已经走到生命尽头,老病而垂危的洪武皇帝朱元璋主持了他人生中最后一次恩科。翰林学士、湖南大儒刘三吾等主持殿试,取宋琮等五十一人,中原西北士子无登第者。于是舆情哗然,天下侧目而视,称此榜为“南榜”——科举榜上竟无北人姓名,非南榜而为何? 为笼络人心而开的恩科竟然出了这样前所未见的异闻,皇帝自然不满之极,于是令张信、戴彝、王俊华等再次阅卷,选拔北人中文理出色者入第。而诸儒臣核查数次,却回报称刘三吾评判并无差错,并指斥北方士子的策对“文理不通”、“多有悖逆之处”,不录取是合情合理的事情。 当然,这份奏报再次掀起了轩然大波。很快便有官吏上书,弹劾张信等故意选取鄙陋不堪的试卷来迎合刘三吾。这笔笔墨官司再次打到了皇帝那里,而接到奏报的朱元璋再没有花心力去调查什么是非曲直,他径直下旨:刘三吾流放;张信、戴彝等二十余考官凌迟处死;被刘三吾取中的状元榜眼探花则一同戍边。同年夏日,皇帝亲自策问,再取北面士人六十一人,号为北榜。 洪武年前最后一场大案,至此终于告一段落。】 读到此处,李丽质不由停了一停。 杜如晦咳嗽着问道:“殿下以为如何?” 到底是皇帝的女儿,长乐公主倒没有被朱重八那一气凌迟二十余人的狠辣手段镇住(好吧的确很惊悚),而是犹豫了片刻: “这南北榜案,似乎不止是一场考试的问题……” “殿下很敏锐。”杜如晦点了点头:“殿下再往下看吧。” 【显然,作为洪武皇帝此生最后一次的大案,南北榜案绝不缺乏热度。而由于朱重八处事一向的严苛、狠厉,不留余地,此案在程序上其实是有问题的——不管刘三吾张信等人舞弊的嫌疑多么大,他们毕竟是在调查尚未出结果之前就被判处了极刑,这样的不留余地,难免令人诟病。 也正因为如此,自晚明以来,为此案辩驳的声音便不在少数。不少人都曾指出,刘三吾选中的状元榜眼探花皆非湖南人,看不出偏袒家乡的私心;再审的考官张信与刘三吾多有不睦,似乎并无迎合刘三吾的动机。而南方士人这样罕见的优势,也不是没有缘由——在蒙元百年暴政之后,北方的人口经济都已经濒于崩溃;乃至于徐达率军北伐之时,在原人烟密集的华北平原上看到的竟是一片荒野,可谓凋零已极。文化随经济一同衰退,有这个结果很奇怪么? 这些解释是否合理呢?其实很合理。毕竟吧,就算休养生息到了永乐帝的时候,北方的人口都只占天下区区三成不到,其余建设则更加凋敝。而且天下儒宗一向在江南,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巨大优势,总不能忽略。 那么,既然如此合理,这些解释又是否正确呢? 正确个屁! ——某种意义上,所谓的人口、经济、文化都不过虚浮的掩饰而已;其实整件事情归根到底,只有一句话:科举科举,皇帝重视之至的抡才大典,难道真是给你们这些大儒用来考验文化用的么?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真有儒生觉得科举就是普普通通正常不过的一次考试吧? 说白了,科举——尤其是南北案中已经走到最后一步殿试的科举,它真正的本质,最根本的色彩,从来不是什么“考试”,而是“用人”;不是什么刷题内卷,而是“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矣”。它是皇帝网罗天下人才,收买南北人心,与整个统治阶级分享权力的手段;至于什么“儒学”、“策问”,不过是为了合理化这赤裸裸的手段,为它笼罩上的一层温情脉脉的轻纱而已。 轻纱当然很美,但轻纱永远是轻纱,绝不可以喧宾夺主。 而现在,主持科举的大儒们,却在一场至关紧要的殿试中,将一切北人摒除在外,而由南方包圆了所有的名额。 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在朝堂至关重要的权力分割中,在这场足以影响未来数十年的关键博弈中,南方大儒试图将北人全部清除出局,一口吞下所有的蛋糕! ……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读到此处,李丽质都噎了一噎。 当然,她所惊骇之处,不仅仅在于大儒那毫无底线的贪婪与无耻,更在于天书字里行间中透露出的那阴冷凌厉的现实。 “南北……南北之争,竟一至于此么?”她喃喃道。 杜如晦却只是微微一笑。 “当年隋文帝平江南,任命的官吏颇为残暴。”他淡淡道:“江南百姓不堪忍受,于是愤而造反,抓住官吏后便会抽出他们的肠子,一边抽一边痛骂:‘北虏,现在还得意么?’叛乱持续数年,方尔平息。” 都是分裂了几百年,在南北矛盾上,大唐大隋大明可是大哥笑不得二哥。 李丽质却大为惊异:“可……可我随陛下听政。从没有听过这样隔阂的事情!” “那是圣人仁心为怀,安抚得好。”杜如晦平静道:“再有,隋朝也做了不小的贡献。隋文帝当然苛暴,但隋炀帝对江东士族还是不错的——他宠爱萧皇后,所以多多的提拔了江东的世家宗室,拉拢了不少人心。” 称颂公主的亲爹当然很好,但要牵扯上了隋炀帝,那就实在难以接话——毕竟说什么都像是阴阳怪气……公主愣了一愣,还是默默的低头再读天书: 【 明白了这一点,你大概也就能明白南榜发布后天下那惊骇欲绝的哗然,以及皇帝不可遏制的愤怒了。往小处讲,这是南方儒生在试图侵吞皇权扩充力量,试探朱元璋这条垂死的老龙;往大处讲,则是撕开了大明最不能触碰的,血淋淋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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