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狸奴可是想要制弓?” 荀晏抱着木头对着荀谌扮了个鬼脸。 “不告诉你!” 小孩子生得漂亮,调皮搞怪起来也不显得难看,反而别有一番天真烂漫,放完话后头也不回便踩着小木屐往院里跑。 荀谌故作委屈:“文若你看看他,叫我帮忙时小嘴甜得很,这忙帮完了就翻脸不认兄长。” 荀彧揣着袖子,感觉自己可能比这俩人加起来岁数还大。 “晏弟活泼可爱,兄长幼时似乎更加顽皮。” 荀谌思索片刻,总感觉自己的地位似乎变低了,他看着荀晏的背影,倏而一笑。 “谌幼时曾见叔慈公弯弓讨贼。” 他突然说道。 荀彧有些惊讶,抬眼看向兄长,见他并无玩笑之色。 在他的印象里,这位叔父熟通经学,所学涉猎甚广,然身体虚弱,先前去了趟汉滨回来便折腾着病了一场,实在很难让人将他与弯弓讨贼这种词联系到一起。 荀谌回忆起了那会的事,当时他还小,荀彧更是不记事的年纪,他顽皮偷偷跟着大人出去,正巧车队碰上一小股贼寇,人人惊慌。 随后他那叔父从车中走出,带着仆从杀贼,自己更是弯弓射下好几个贼寇,提起腰间佩剑就是砍,生生把那贼寇吓破了胆,匆匆离去。 他惊呆了,感觉叔父光风霁月的形象好像有了什么奇怪的变化,随后他被荀靖笑吟吟的逮着,回家后他好生挨了顿打。 “大人曾言,叔慈公颇通武艺,弓马娴熟,剑术高超。” 荀谌老实说道,这些都是后来荀绲告诉他的,只是后来他鲜少看到荀靖动武,可惜了叔父一身才学武艺最终仍是隐居半生。 荀彧眉头一挑,荀绲素来言行谨慎,这般评价已是非常推崇看好才会说的,也就是……荀靖可能是真的很能打。 “习武强身健体, 晏弟若是想学当是好事。” 他温和说道。 荀谌打了个哈欠,像是被打开了什么开关般懒洋洋道:“就他那小身板?别一箭把自己射出去就行。” 荀彧无奈摇头。 ———— 荀晏花了三天时间完成了自己的大作,其实大多时间都在研究构造与画图纸上,制作反而简易,他本就人小,手短腿短力气小,用不着什么好材料。 凡为弓,各因其君之躬志虑血气。纵是给他一把好弓,他也用不了,合适的就是最好的,简陋点也无事,功能齐全就行。 他快乐的拎着自己的小弓箭去找荀靖交作业。 正准备午睡的荀靖揪了一把胡须,倒腾了半天发觉好像还真挑不出什么刺来,抬眼看看自家儿子的小身板,一双圆溜溜的杏眼直盯着人看,脸颊上的婴儿肥被养了出来,少见的面色有些红润,显得气色不错。 他没有忍住,抬手捏住了荀晏的脸颊肉,手感和想象的一样,软乎乎滑溜溜,弹性十足。 “唔——大人——表捏鹅!” 荀晏不满的企图脱离魔掌,发出挣扎的小奶音。 荀靖轻咳两声,借着宽袖掩去了面上的笑意,突然心底玩心大起,放下袖子后装出了一副忧愁的样子。 荀晏又一次踩进了坑里,紧张兮兮问道:“大人怎么了?我哪里做错了?” 荀靖抚须一叹,慢悠悠说道:“我是叹自身年迈,恐教导不了狸奴太久。” 话落,他悄悄观察荀晏的神色,小朋友显然没有反应过来,懵懵问道:“大人如何年迈了?” “我已近天命之年,如何不年迈?” 年近五十,好像确实是年纪不小了,但荀晏平日里却很少有这种感觉。 他家大人行走坐卧自有一番风度,无有蹒跚,且因着心性豁达,平日修养有度,加之久病未经风霜,反而看上去极为年轻,与荀爽叔父站在一块,旁人指不定以为荀爽叔父才是兄长。 他细细打量着荀靖,这时才惊觉大人鬓发须髯其实早已斑斑点点,面容上也悄然爬上了岁月的纹路,只是平日里纵使一副病容,精神与风采也能掩住颓色。 荀靖见小孩有些呆呆的,没有什么表情 变化,心下疑惑,嘴上还是继续添油加醋。 “我闻文恒外出游学多年,不日将归家,文恒擅弓射,靖远不及也,不若令文恒来教狸奴?也好叫我一把时日无多的老骨头好好休养。” 荀棐字文恒,乃荀爽子,擅骑射,早年间还是荀靖亲自带着小孩练出来的,如今正巧被荀靖拿出来当话题逗幼子。 若是荀棐本人在此,恐怕会执起荀晏的双手一起痛哭被捉弄的那些年。 可惜荀晏现下只听出了一个意思,那就是大人说自己年迈无力,要叫棐兄长来教他。 他左思右想,越想越觉得大人好像真的年事已高,带着斑白的须髯今天格外的碍眼,他突然控制不住的嘴巴一瘪,眼圈一红。 荀靖当时就感觉不对劲,还没来得及阻止,他便当即遭受自己戏弄人的报应。 小孩本来红润的面色苍白了下来,也不带声的,眼泪就落了下来,止不住的那种,荀靖手忙脚乱把孩子抱进怀里哄着也无济于事。 “大人,大人不老的……” 荀晏哭得抽抽噎噎,他已经很久没有哭成这样了,虽然平时会小心机装可怜,但真说哭也就一年前刚醒那阵子哭了几回。 小孩子的伤心总是突如其来,有时候一下子就钻进了牛角尖。 他越想越难过,眼泪就更加止不住了,一下子哭得有些喘不上气来,窝在荀靖怀里有些一抽一抽的,边哭边咳喘着,把荀靖吓了个不轻,一边继续哄孩子一边喊人叫医工来备着。 “阿父自会教导狸奴,方才不过玩笑之言。” 荀靖抱着怀里稍稍平息一点的幼子说道,心下无不后悔自己方才口不择言。 荀晏喘了两口气才揪着荀靖的衣襟执拗的重复道:“大人不老。” “阿父不老,”荀靖伸手抹去荀晏脸颊上的泪珠,“阿父会一直陪着狸奴的。” 小孩哭了好一会,好在没有再喘不上气来,哭累了迷迷糊糊被哄着睡着了,荀靖回头便叫人把安神的药煮上,一切布置好后愁眉苦脸的站在屋外,长吁短叹。 “郎主为何叹气?” 跟随多年的老仆奇道。 “狸奴如此舍不得我,他日我若不在了该当如何是好?” 老仆不敢接话,荀靖也没想着让他说什么,只是拍拍老仆的肩膀,挤出一个勉强的微笑,他今天的劫难还没结束。 院子里一下子人荒马乱动静可算不得小,连隔壁屋的荀绲老先生都被惊动了,执着拐杖来到荀靖家的主厅,听得前因后果后差点被气乐了。 荀靖进门后就见着自己那老哥哥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他少见的瑟顿了一下,随后轻手轻脚在下首坐下。 “哒——” 耳杯被放在案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兄长。” 荀靖忙软言唤道。 “叔慈啊,”老先生慢条斯理说着,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汝都是快要知天命的人了,想来吾已半只脚踏入了棺材。” 荀靖:…… 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接下来他听老先生唠叨了他大半天,他跪坐得膝盖酸软,稍稍动一下就又得到了兄长慈爱的目光,吓得他赶紧坐好。 之前逃过的数落也全都放到现在补齐,从一把年纪了还任性妄为,到连六岁小儿都要戏耍,叨得荀靖差点成了蚊香眼,当晚做梦都梦见被兄长教训。 ———— 当晚荀晏却是做了奇怪的梦。 他梦见了一片浓稠的灰雾,灰雾萦绕着万物,一切都若隐若现,狰狞庞大的建筑物自灰雾中探出一角。 他孤身一人行走于此,这里没有大人,没有阿兄,也没有先生。 他走了很久,在道路的终点见到了一个奇装异服的少年。 那少年的面容同样被灰雾萦绕,只能看清他弧度姣好的下颌与天然带着笑意的唇。 他有一头怪异的短发,黑发服帖的搭在额前,穿着露着胳膊的奇怪衣裳以及长裤,有些像劳作时穿着的短打衣裳。 “先生,这里是何处?” 荀晏问道。 少年微微一笑,并未言语,只是向前推开了一扇门,走了进去。 荀晏没有犹豫,跟着少年的背影走进了那扇门,他下意识的极其信任那个素未谋面的奇怪少年。 门后是另一个世界。 战鼓雷鸣扑面而来,万人,又或者是更多的人,他们在一起吼叫,荀晏听 到了战马的奔腾之声,飞扬的尘土将他的视线遮挡,他闻到了鲜血的味道。 他站在战场的中央,踩在被鲜血浸透的大地之上,思维有一瞬间是完全空白的,头扎黄巾的人抱着破铜烂铁狰狞的向敌人冲去,鲜血溅起,荀晏分不清这是谁的血。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浑厚的声音穿透战场,无数黄巾人眼中燃起了荀晏看不懂的火焰,他们虔诚的高呼着,前仆后继的赴死。 在混乱中,那个少年不知从哪里出现,安静立于荀晏身侧,他们两人像是脱离于这片战场之外,周遭的一切都与他们无关。 “荀晏,”那个少年第一次开口,直呼了荀晏的名字,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像是说了些什么,但荀晏没有听见,一切声音都被战场的烽火淹没。 “你说什么?” 他大声喊道。 少年没有再回答,只是一如先前微笑,两人透过那层灰雾对视了一眼。 荀晏惊觉自己似乎透过那雾气看到了一双极为熟悉的杏眼,记忆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未及他细想,他便像是被人推了一把,失重感令他心脏一缩,他蓦然惊醒。 床榻边微弱的烛火在跳动,外头夜色浓重,月上中天。
第10章 翌日清晨,荀彧一如往常早起,推开书房门准备进行今天的课业,眼一抬看见了一位不应该出现于此的客人。 叼着块米糕的团子见有人进来匆忙将剩下的米糕塞进嘴里消灭罪证,正襟危坐表情严肃。 他腮帮子鼓囊囊的,并且还在艰难的咀嚼,偏生还一脸严肃,简直像是某种小动物。 好想掐一掐脸颊。 荀彧默默想着,但面上仍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晏弟今日怎么这么早?” 小孩子嗜睡,家里人也不舍得太严,故而荀晏往常都会晚好些时候才来,今日却少见的比他还要早。 被兄长若有所思的目光上下打量着,荀晏不由僵硬了一瞬,他艰难的把米糕咽了下去,差点把自己噎住,喝了口水才缓过来,理直气壮的回答: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哦。”荀彧不咸不淡应了声,下一句直接让荀晏没崩住表情,“闯什么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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