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邳是不能有失的。 若是有失,一来是坏了荀晏在徐州的根基,二来则是袁绍可以此为突破口,从东边突袭许都。 “坚壁清野,严查城中户口。” 他冷冷道。 — 荀谌从车驾上下来,军营中的将士忙忙碌碌,这会正值饭点,不少人大声抱怨着今日的饭食不够,但又都没有闹出太大的动静,只是嘴上抱怨了几句而已。 他扫过这些还一无所知的士卒,心下微微一叹,后方粮仓被烧之事还未传至前线,或者说那些流言早已被恰灭在了途中。 这种事对于士气的打击太大了,几乎会瞬间让这浩浩荡荡的大军失去作战的心,袁谭下了狠手,光是杀人就杀了许多,只为了让这个消息慢一些叫旁人知晓。 只是纸终究包不住火,日益减少的军粮总会让士卒不满,等到那一队烧粮的精兵回到了徐州兵营中,也哪里还能继续隐瞒得住? 他的指尖触碰到了袖中触感粗糙的竹简,那是从徐州那儿送来的投诚书。 总归他的谋划也算是没有落空。 荀谌低眉抚袖,现在又是新的一场博弈。 究竟是他们先撑不住,返回河北,还是他的阿弟忍不住撤军回援徐州。 一旁有老者中气十足的在教训那年纪尚轻的刀笔吏,一边说教着一边从帐中走出,抬眼便看到了某位本不应当在这的人。 那老人看上去年事已高,但身体倒是极好,柱着拐杖走得虎虎生风,活像是拿把刀能上阵杀敌的模样,他走到了荀谌身边,拧眉看了许久,这才开口道: “军师确实不曾留情。” “战场之上,何来留情之说。”荀谌漠然道。 田丰语气缓和了许多,“昌豨拥兵众矣,臧霸督粮未易回防,陈登远在南方鞭长莫及,鲁郡诸县投袁者诸多,隐隐与东海昌豨成呼应之势……” “不出旬月,荀清恒必然撤军。” 他最后下了定论。 “军粮尚能支撑多久?” 荀谌反问道。 田丰顿时神色又臭了起来,冷哼一声没有回答。 他们现在的状态若是要一个词来形容,那大抵便是煎熬了,两边都陷入了煎熬之中。 “大公子本不该令那些人支援前线,”田丰语气中尚有不满,“后方粮草重中之重,怎能轻易调动人手?岂不闻那荀清恒本就善以奇兵制胜,这般破绽,实属不该。” “田公性情刚直,”荀谌道,“只是还是别在公子面前说了。” 田丰面色一黑,看了他一眼,心中却也知道人家是好意提醒,甚至他虽不想承认,但也不得不承认冀州当日荀谌开口令他来青州也算是为他解围了,不然明公愤怒之下说不准真的会重罚他。 “军师还是先顾及自己吧,”他意有所指的说道,“你我同为沦落人。” 他们穿过一列列的营帐,在中军帐的帐外就听到了袁大公子怒气冲冲的呵斥退了侍从,侍从战战兢兢端着茶水出去,见到两位军师手忙脚乱的又行礼。 看来是心情不大好。 荀谌漫不经心想着,他开始猜测又出了什么事。 见到两人后,袁谭还是保持住了世家公子的风度,在绝大多数时候,他对待他父亲的谋士还是礼遇有加、尊敬有余的。 “大人有信至。” 待二人落座后,他有些着急的说道。 若说这世上最能扰乱他心绪的人,恐怕便只有袁绍了,或许还有他那从来都不对头的同父异母的弟弟。 只是…… 看完信后,荀谌皱起了眉,抬首能看见田丰同样也是一副将要发作的模样。 袁绍想要叫他们直接放弃青州南部,放弃北海诸地一半的青州之土,退回黄河以北,以抵御徐州,想办法增援官渡为主。 世间最无奈的事是什么?是你以为你和别人在平等竞技正欲分出个胜负,结果你自家老大却叫你别打了。 袁谭明显是不甘心的,袁绍显然是认为他没有太大的胜率,不愿再付出更大的损失,乃至于愿意直接割让一半的青州作为妥协。 这在他的眼中,这是对于他明晃晃的不信任与失望。 该不该退兵? 来自袁绍的压力与粮草的压力齐齐涌来,让这个问题变得从所未有的迫在眉睫。 “此事不可外传,”荀谌蓦的说道,“我军不可露怯,起码对峙之时不可。” 袁谭心下明了,阴沉着面色点头。 飘雪落时,有信使策马自平原上跑过,马蹄踏起一片又一片的雪花,营门口的将士远远看见有人在雪天还要赶路,整个人都被冻得和僵住了似的。 他们拦下了对方,一番交流后才有人惊呼道:“是下邳的军报?” 听到的队率赶忙过去查看印件,确认过后连忙给对方放行。 下邳被围的事还未传开,但他们这些人也都是被特意提点过的,知道这时候那儿的消息耽误不得。 彼时荀晏正在认真思索退兵一事。 连月以来,青州兵步步退却,关羽拿下齐国大部分土地,欲向周围继续深入,而他则在北海步步逼退袁谭大军,一切都似乎在往规划好的方向发展。 可他不知道赵云与荀棐那儿的进展如何,但他却知自己的后方出事了。 他本不该将那样一个安全隐患放在下邳边上的,荀晏想着,他确实忽视了昌豨,他与泰山诸将的合作大多是围绕臧霸展开的,他几乎下意识将这些人之间都画上了等号。 [这就是人心,]清之与他说道,[没人能琢磨透。] [我该不该撤军?] [你信任你用来守城的人吗?]清之反问道。 荀晏斜斜倚靠在案边,将一卷文书塞进了一旁摇摇欲坠的文书堆里。 诸葛兄弟、崔琰、乃至于他的亲信……他确实信任,他相信他们有些人的才能远超于他,他只是有个合适的家世,又凑巧的提前投资了一位诸侯,顺应了时势罢了。 荀晏突然有些佩服起了曹操。 破釜沉舟一战,这种事曹操干得不少,他似乎总是有这个胆量,而他的对手却往往没有他这种决心与狠意。 虽然其中得要归功于荀彧对于大后方的控制,让曹操能够没有后顾之忧的往前跑。 曹操在这方面上无疑是信任阿兄的,阿兄也无疑是能够承担这项重责的。 那么他呢? 帐外忽有人急报,帐帘拉开涌进一阵夹杂着雪碴子的冷风,荀晏端起已经放凉了的水抿下,勉强压住了喉间泛起的咳意。 星夜疾驰的信使还不待喘口气便急忙把军报递于面前的主君,他看到一双苍白的手接了过去,利落的抽刀斩开封层。 良久那双手再无动作,身边一片寂寥,外头的风雪似乎也与帐内仿佛两个世界一般,信使悄悄抬头看去。 那位将军的肤色极白,颧骨旁泛着 淡淡的红,不知是看到消息之后如此,还是本就面色不好,但纵使如此,这仍旧是张极美的脸,那抹病态反倒是为他本来柔和的五官添上了一丝锋锐与冷硬。 随后那人阖上了双眼,再睁眼时显得有些疲惫,方才的那抹锋锐也不见踪影。 他温言嘱咐身旁的人带他下去休息,备上热水与饭食,信使离开军帐时有些犹豫的回头看了一眼,见到昏黄的烛火下那位将军似乎在极轻的咳嗽着……身旁的侍卫拉了拉他,帐帘落下,掩去了其内的人。 北方冷起来总是特别的冷,更何况如今应该还处于什么……荀晏想了许久,才想起来一个久违的词,哦,小冰河时期。 他换上戎装,深吸了一口外面冷得像是夹杂了冰碴子似的空气,整个人顿时清醒得无以复加,那口凉气如一把冰刀似的直直搅和进了肺里,他猛的咳嗽得直不起腰来。 毛绒绒的披风毫不留情的砸在了他头上,视线顿时一片灰暗,他挣扎着探出了头,看到那唯一一个可以随意进出的医者正冷着一张脸看着他。 “风寒未愈,何时能叫人省心?” 张机说道。 荀晏有些无措的看着他,好在他的老师只说了这一句话,也没有什么阻止他的想法,自顾自离去去了后边的帐子里。 他点了几个亲从,牵了匹马,悄无声息的走过这片营地。 作战是件艰苦的事情,他们要远离家乡,忍受一路来的艰辛,还有莫测的时局变化带来的威胁,许多人也不乏有怨言,时间拖得越久,士气也会越低落。 有伍长看到了他,正欲出声提醒却被荀晏抬手制止,他默不作声的穿过营地,策马去向了一处高坡。 高处愈发寒冷,无遮掩之物,北风就直接往身上脸上吹,刮得人生疼。 如今领一支侧军的应许不知从哪得了消息,急匆匆赶来。 “小应?” 他的主君微微侧头唤了他一声,语气还挺不着调的,眼神却还是落在远方依稀能见的对面营帐上。 “荀君何故孤身外出?”应许低声急切问道。 荀晏慢吞吞把手揣了起来,感觉还是冷得慌,他说:“鲁郡叛乱,毕谌不能制,如今与昌豨合兵欲攻破下邳。” 其实诸葛瑾信中言辞理智的分析了双方兵力,认定对方短时间内无法攻破下邳,叫他不必担心。 但他确实没那么大的胆子。 “我准备撤军了。” 他与应许说道。 应许一怔,正欲说什么,却又觉得这个决定亦是情理之中,只是确实遗憾了一些…… 随后他又见那近日来格外消瘦的郎君眺望着远方,神色少有的冷硬。 “我观对面似是亦有退兵之意,”荀晏平淡的如此猜测,转而问道,“从徐州带来的那批……丹药无人动过?” 应许点头应是,他知晓这批被将军严加看守的物资,只是一直不明其用,观其模样只像是那些炼丹师的失败炼丹产物,他有些疑惑的看向了荀晏。 这位此战中还从未亲自上阵过的主帅叹了口气,似是心下也是迟疑不定,最后他还是决定了。 “我欲劫营一探其实,请应君一道做好准备。”!
第130章 明月高悬,夜色浓重,草木之间隐隐绰绰仿若鬼蜮。 二千徐州精锐步骑向北而去,人衔枚,马缚口,马蹄裹草,在夜色中悄无声息的向北边的敌营潜行。 入冬的寒风灌入袍中叫火力再旺盛的年轻男儿都不由打个哆嗦,应许前前后后督察着,最后策马至主君身旁欲开口询问,却见主君微微抬手制止了他,眼神示意他看向前方。 横生的杂草能有半人之高,这里已经靠近袁军营寨,不远处有摇曳的火光,似是发现了不对劲,向他们走来。 是巡兵。 应许心中一窒。 枯枝被踩断,随之而来的是呵斥声划破夜色。 “尔等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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