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在几年前,刚入学的时候,我还不是这样。 那时的我认为,在眼下的种种体验中,学校和学校的一切都是快活而新奇的。 我爱着幽静的山林,爱着坚实围墙圈出的疆界,爱着在学校提醒我们要保持愉悦身心的教徒先生。 就连他密而硬的假发,被鼻烟熏黄的皲裂皮肤,被掌心戒尺磨出的茧——我也一并爱着。 学校好似迷宫,我是迷宫里探险的孩子。 我热衷在自己探索的每个角落刻上我的名字,和同学一起用嬉笑填充奢侈无比的生活,直到某一天,我闻到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 这成了我全新的冒险,我在清晨的梦中惊醒,于校舍里跳下床,连鞋也来不及穿就叫醒了同学们,带着他们一窝蜂蹿了出去。 同学声称自己没能闻到任何气味,那一定是胡扯,明明已经浓郁到快令人窒息了,怎么会闻不到呢? 这一定是某种阴谋诡计,是考验我们的嬉闹。我快活地对同学说。 让我们找出症结,胜利的棕榈正在向我们搔首弄姿! 我们寻着味道追去,在气味最浓郁的房间嗅得了某些不妙的动静。 一声微弱而遥远的声音,像是极其克制的闷哼,又像是前所未有的惨叫,撕心裂肺。 即使捂住耳朵,那股声响也会从指缝攀附上耳蜗,如蛆虫般爬进脑子,在里面挤弄,让人快要抓狂。 同学们立刻扬起无声的灿烂笑容,生怕自己被这股声响影响到愉快的心情。 只有我,唯独该死的我推开了那扇门。 『您在哭。』我深吸一口气,不知哪儿来的勇气驱使着我不断靠近,并对门中的老师说,『您应该是再清楚不过的,有关《渡鸦法》……』 我永远忘不了那时老师脸上的表情,他的眼泪已经流到了下巴,人却似雕塑动也不动,哆嗦的嘴唇还在发出阵阵呜咽,并扯出一抹如释重负的冷笑。 『*我的孩子们,你们应该感谢上天。』他举着一面小小的镜子,只顾得在镜中观察自己的表情,完全没有向我投来目光。 我却知道那些话都是对我说的。 『*因为这是上帝的气味。』 ……」 “你的档案中有这件事情的详细记录。”教徒开口打断了伊莎玛涅的讲述。 伊莎玛涅顿了顿,那双又大又亮的澄澈眼睛中满是强颜欢笑: “是的,我的档案中应该有详尽的记载,关于我在学校发现了哭泣的老师,接着老师便辞职了,校长先生说他需要真理会的帮助……也是在那一年,我被授予渡鸦之丘的终身荣誉奖章,因为我检举了愁眉不展的老师。” 教徒叹气:“那不是检举,我善良的孩子,所有学生中只有你察觉到了老师的困境,你热情地帮助了他,也让同学知道了遇到困难就应该坦然面对这一事实。只有这样,渡鸦之丘才会变得更好。” “我们都以你为荣,参与你毕业仪式的所有老师,包括校长在内,所有人都会将教导过你视为自己一生的荣耀。” “是、是的,我清楚,我、我再清楚不过了……”伊莎玛涅磕磕巴巴,“所以您知晓了吧,我的遭遇、我的荣光完全被莱温扭曲了,他蛮横的介入我的想法,将我叙述为一个可怜又可怕的厌世者……” 说到激动处,伊莎玛涅几乎快从椅子上跳起来,她的肢体既不连贯也不协调,像是竭力在克服内心的恐惧。 可同时,她的脸上依旧洋溢着笑容,她已经尽可能地保持愉悦,最终缠结为一种神经质的,克制却显而易见的歇斯底里。 “那股味道。”教徒突然低声问,“你闻到了什么味道?” “味道……对,味道。我总是能闻到那样的味道,我的所有奖章都来源于那股味道……” 伊莎玛涅不由得想起了莱温的文字—— 「…… 那股味道就像是与生俱来的疾病,没人能将我从这愚蠢的病症中拯救出来。 自学校那件事以来,每次我闻到那股味道都会害怕得颤抖。 后来我清楚了,我恐惧的并非气味本身,而是闻到味道的后果。 当我傲慢无知地向所有人炫耀这独特之处后,我的奖章越来越多,我成了家中最有出息的孩子,弟弟的名字逐渐从父母口中淡去,取而代之的则是『伊莎玛涅』。 『热情善良的伊莎玛涅』 『天真开朗的伊莎玛涅』 『闪光的伊莎玛涅』 …… 越是被强调,我就越能记起起学校的荒芜,所有的回忆都变得漆黑,只有属于我的奖章成为可怕的光辉,沐浴着我,使我在神秘的意蕴中不至于迷失自我。 正是这不合时宜的自知之明在揭示: 我肯定会在可悲的愚昧中死去。不会有别的结局,就和我对那些夸赞呈现出难以割舍的成瘾状态一样,我的脆弱敏感也侵蚀着病态的灵魂。 那一刻迟早会到来,我必将终生和各类可怕的幻想所斗争,直到在那股气味中失去所有的理智,和性命。 ……」 莱温的文字实在是太过于可怕,逼迫伊莎玛涅不得不犹豫向教徒坦诚一切,来寻求一个解脱之法。 “是来自大海的玫瑰花气味。” 教徒展露笑颜,似乎对伊莎玛涅的诚实感到莫大的满足。 他握住伊莎玛涅柔软的手掌,那瘦骨嶙峋的十指和伊莎玛涅的脸色一样苍白,并于自己胸前合十。 接着,教徒垂下头亲吻她的指节。 “不要被莱温迷惑,伊莎玛涅,你的所言所行皆为善举。渡鸦之丘是安宁和平的国度,我们用笑容和真诚来抵御魔鬼的侵蚀,那股味道——大海传来的玫瑰花气味并非病灶,那是鲜少教徒才能知会的福音啊!” 伊莎玛涅脸上诡异的笑容没那么服帖,迎合肌肉走势勉强牵扯着:“福音……您的意思……您的意思是……” 教徒点头,周身宛如沐浴圣光:“只有闻见气味的人,才能扣响真理会的大门。” 是这样吗?原来是这样吗? 伊莎玛涅感觉自己被亲吻的指节传出阵阵暖意,教徒熨贴的安抚带来无上的舒缓,她那敏感的神经有了正当诠释。 渡鸦之丘的荣誉是不容置喙的,奖章换取的是无上至宝——笑容。 不管是自己的笑容,还是他人的笑容,还有什么能比彼此都注视着对方愉悦身心更重要的事情呢? 然而,伊莎玛涅的侥幸未能持续太久,她凝固了,因为教徒说的下一句话是—— “你提到,在你和你的未婚夫相处的时候,也闻到了来自大海的玫瑰花气味——没错吧?” 没错。 伊莎玛涅想。 这也正是她即将表白的第二个故事,由莱温诡叙的,她的爱情故事。 ——————《渡鸦法》·大海与玫瑰·入野一未】
第156章 入野一未的加入,将原本在文学范畴内的盛况彻底向外点燃。 「《渡鸦法》连载委员会」的成员对这片文稿的态度各异。 对于文章本身的讨论席卷了委员会内部—— “指向性太强了,入野一未的风格似乎发生了变化,他把自己的野心藏匿起来了,可也够煽动的……” “就算是松本老师给出的主题,前提条件也被框定了,入野老师依旧在写他擅长的东西。” “「就和我对那些夸赞呈现出难以割舍的成瘾状态一样,我的脆弱敏感也侵蚀着病态的灵魂。」……我似乎又看见了那个「像枯萎的老人一般纯白无暇的虚无灵魂」啊。” “本质似乎是相通的,但是是能够串联起来的,更进一步的论证。” “被禁止「思想」,不懂得「思想」,被唯恐不及的「思想」,这种现实已经改变了。所以入野老师现在又开始讨论:有了「思想」的本能和技艺之后,人是否要做出选择。” “诶,你看到的内容是这样的吗?……文章里列出的,能对照的对象太多了,你或许看到的是伊莎玛涅和他的同学,但我的重点是在伊莎玛涅和莱温身上。” “伊莎玛涅和教徒也是一层对应关系——这么说,入野老师的落笔点很奇妙啊,伊莎玛涅和所有出场的人都有共同点,但是也都有不同的地方。” “对,这和《思想犯》的区别出来了。” “《思想犯》的主角是出于人群却高于人群的,他像是一种概念的高度具现化,而伊莎玛涅是确切的个体。和渡鸦之丘的大部分人相比,她的地位是略高的,而在教徒面前,她又像初生儿一样孱弱。” “反对,你难道没有注意到吗?她地位的提升是因为揭发了那些拥有「气味」的人,这是真理会给她的权利,不存在任何公允。这么看来,就连她的孱弱也是真理会带来的,就她本身而言,她不具备任何「高尚」或者「低劣」的品质啊。” “「我知道这世界我无处容身,只是,先生们,你凭什么审判我的灵魂」……这句话简直像是在说伊莎玛涅……只不过伊莎玛涅本身没有抗争的意识罢了。” “没有抗争的意识……不会只有我想到了横滨吧?” “你这样一说的话……嘶……” “什么?我们在讨论什么?你没看过《思想犯》吗?哦哦哦,因为这本书早就被列为禁书了,大概在……八年前?原因?你真的要我在这里给你讲明原因吗?” 自然的,对于曾经写过畅销书,又被禁止的作者本身也成为了探讨的一环—— “这太危险了,入野一未会把松本老师的故事拉往一个不受控制的深渊的。” “你在说什么?文学危害论吗?难以相信,你竟然以编辑的身份说出了这样的话!” “看清现实,委员会不止是我们这一批文学簇拥者,还有来自东京的那些家伙,至少你还得选出不那么危险的稿件作为备选,而不是一味的推崇入野一未,和他那些暧昧又危险的想法!” “你简直就和伊莎玛涅的那些同学一样!” “得了吧,那你是谁,莱温吗?” …… 他们吵得不可开交,唯独禅院研一没功夫去参与这场唇枪舌战。 在知道入野一未发来稿件的第一时间,研一立刻拨通了那个早就打不通的电话。 只有禅院研一知道的苦逼事情是,因为常年联系不上入野一未,又担心这位先生出什么事,研一已经持续给那个手机号充值了很多年的话费了。 更苦逼的是,需要他充值话费的号码……还不止一个。 这一次,在电话拨出去后不久,电话就接通了。 “呀,好久没联系了,研一君。”电话那头非常嘈杂,入野一未的声音混入其中,不仔细听的话完全听不清楚。 禅院研一干脆问:“您现在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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