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刀对准的永远只是「看见的灾厄」。 前提很简单,也很苛刻,一为自己所见,二为灾厄。 由此,他获得的是脱离他人蒙蔽的真实。 这是愚钝的力量,或是纯澈的力量呢?薄朝彦不得而知。 因为有些走神,薄朝彦没有注意到面前的动静。等意识回笼,他只看见鬼舞辻无惨已经和源博雅厮斗在一起。 这是很不公平,又很公平的争斗。人类是无法对抗鬼的,力量、速度、恢复能力都是硬伤,可架不住博雅身后站着安倍晴明。 明明直接出手就能控制住,但晴明偏偏不那样做,他纵容博雅试图以自己的力量去打败鬼,只是在某些「危急关头」提供一些小小的阴阳术支持。 这么说起来……他们好像是在正义地三打一诶? 朝彦后知后觉。 也是在此时,羂索从门外走了进来。 鬼舞辻无惨见到他,怨气立刻加倍,配上他漂亮女子的脸,活像被负心男人欺骗,落得惨重下场的可怜人。 这样说似乎也没什么不对,因为羂索的确没存什么好心思,也确实在骗他。 “请不要杀他。” 羂索说完,鬼舞辻无惨发出一声冷笑,他的又一只手臂被博雅斩断,现在地上全是他零零散散的器官,在只眼只腿的某人面前可以算得上讽刺了。 薄朝彦本来不想再理会他的,见到他之后,朝彦就取消了原先所有未成型的打算。 忽略是最好的方式。 早在朝彦站在墙外时,他就听到四面八方的讯息。 每一条都在向他阐述,这个咒术师是如何来到平安京,他拥有如何悲惨的遭遇,又是如何受到了鬼舞辻无惨的欺瞒后,从繁琐的信息中推断出真相的薄朝彦意识到了。 或许,羂索是一个纯粹到了极点的个体。 那些一心投入研究的人看中的是对真理的探索,是企图以绵薄之力揭开人类所不能及的未知。 他不是。 对咒术的探索也是对自我的探索,从他小时候开始,不管是对自我的肯定还是否认,全部都建立在咒术之上。 他杀掉了肯定自己的父母,又想和否定自身的自己和解。 多么矛盾的人啊,这样的人是无法去改变的,他已经把自己塑造成无法被干涉的模样了,多一分善、多一分恶,他都不再是他自己。 就和松本清张一样,不管是谁对他说,别再去探究写作了,将步履停下来,好好享受现在的生活不好吗? 清张当然不会同意,如果知道他是一个这样的人,光是向他提出这样的提议都算是善意的冒犯。 接着,朝彦想起羂索曾经对濑尾澈也说过: 「明明都是相同的生理构造,会说话,会在绝望前痛哭流涕,被咬掉头之后会死。你却不觉得他们算『人类』。」 「认为他们不算同类的你,和认为普通人不算人类的我,谁更没人性呢?」 看来,就算在千年之后,他还是没能找到答案。 要不然直接把人丢去黄泉,给伊邪那美涨涨见识好了,说不定伊邪那美觉得新奇,直接把人给扣下,奖励他一个无期徒刑呢? 这样的念头只出现了一瞬,因为羂索接着开口了。 “鬼舞辻无惨的特质是「不变」。” 话音刚落,朝彦立刻开口:“「神隠し」。” 尾音消隐在空中的瞬间,鬼舞辻无惨和地上不断挣扎的残肢全部消失,博雅的刀砍在地上,发出金属和硬物相撞的巨大脆响。 源博雅不解地看向薄朝彦,头上都是细密的汗珠。 “博雅打算砍掉他的头,挂在罗生门上晒太阳吧。”朝彦说,“现在他有了更好的去处了。” 安倍晴明露出复杂的表情:“你说的更好的去处,不会是指你空掉的眼睛里吧?” 博雅大惊:“原来如此,所以朝彦你的左眼才变成了红色啊!……不对,你的眼睛不是被晴明修好了吗?怎么还是空掉的!” 「修」这个词就用得很妙,有种独属源博雅的,不过脑子的优美。 “叶王在走前给天元留了信息,他对不死的研究已经到了很深入的程度了,所以提醒天元,虽然她不死,但是不会不老。” 朝彦解释说,“身体的老化是不可避免的,这和「不死」的属性相冲突,术式会自动调整身体,说不定会变成奇怪的存在——所以天元最近在研究怎么保持「自我」,” “……唔。” 安倍晴明想起来了。 舆口羲口佂口里—— 薄朝彦的说法还是带着一定美化程度的,那其实完全算不上「提醒」吧。 麻仓叶王在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让别人心情也不好。 这具体表现为,当叶王对死亡的探究陷入停滞,天生具有不死术式,还来劝他不要太钻牛角尖的天元就成了受害者。 「不会死去的人拥有的闲韵可真令人羡慕。」 「不过你一点也没有想过,注视着自己熟知的人全部死去会是什么样子吗?」 「我记得当初五条知和禅院荒弥死掉的时候,你难过地哭了很久吧?真是令人伤感,光是想到这样的情况你还要面对无数次,我都在心中为你难过,天元。」 「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做什么,我以为你已经很了解我了。为你悲伤的功夫还是能挤出来的。」 「或许你也不会落到那样的地步,毕竟刚认识你的时候你才不到五条知的腰际,现在你已经比他的衣冠冢要高上一半了,你在长大啊,天元。」 「你会长大,会变老,等到这具身体老化到无法维持生命,你那不死的术式会把你变成什么样呢?」 「谢谢?为何要向我道谢,认不清楚现实的话,我可以直接告诉你,我是在嘲讽你没错。」 「好了,你可以走了。」 ——就是这样。 话虽然非常不好听,也不清楚说的人心里有几丝善意,或者是全然讥讽的口不择言,叶王切实提醒了天元,她从来没有想过的问题。 后来,叶王离开之前给天元留了信,同样是显著的恶言,恶言所说的却是解决问题的方法。 「找合适的人,和他同化,让那个可怜又无辜的家伙成为你的养料,成为你永生路上的垫脚石吧,不死的天元。」 “你想把他当作天元的养料?哈哈哈真是天才的奇思妙想……是羂索提出来的吗?可真是有大出息的咒术师啊。” 晴明的称赞让羂索僵了一瞬。 薄朝彦丝毫没有受提醒之后想要道谢的自觉,他向源博雅示意:“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你了,博雅,我和晴明先回去了。” 没有任何停留,他转身,和羂索擦肩而过。 这是今晚的第二次。 “先生!”羂索在身后喊他,带着一丝急切,“请留步,先生!” 薄朝彦没回头,声音和缓:“你想要向我索要报酬吗?那得去找博雅,和你做交易的人是他,和你有因果的也是他。” “我没……没有那样僭越的打算……” “好。”说着,薄朝彦继续往外走。 安倍晴明跟了上来,双手拢在袖口中,慢悠悠说:“这也算是得到你的另眼相待了吧?” 外面已经天光大亮,左眼中,鬼舞辻无惨被黄泉的黑雾捆绑得无法动弹,他想要出声,刚一张嘴就有黑雾钻了进去,那种灵魂被入侵的感觉让他更加难受。 薄朝彦的脑海中全然没有与羂索有关的任何念头,他只是感叹着另外的话题:“如果能一直活下去,我的左眼也是永恒的监狱呢。” 晴明“诶”了一声:“你也有了永生的打算吗?” “不行啊,等到该死的时候,还是死掉会比较好吧?” “说的也是。” “你不困吗,晴明,看起来还很精神,可以直接去阴阳寮当值呢。” “不说了不说了,回去补觉啦!” 阴阳师和狂言家彻底将羂索抛之脑后,并行着离开了。 *** 【羂索伏跪在我面前。 晴明存着看好戏的心思,居然在知晓我不意见他的情况下,依旧让鸢姬领着他来到了后院的长廊边。 没有雨季的梅雨季节,栀子的香气弥散开,在画卷一般的院子中,或许只有晴明有闲韵来赏识这幅美景吧。 羂索想向我学习,有关「咒」。 他不知我的顾虑,但做到了他能做到的极致——摆在我面前的,正是他亲手推来的名签。 我用细口酒瓶将名签压住,不再去看。 「如果你决定将『探究』作为自己存在的因果本身,那么『羂索』的名字就无法再定义你。给我你的名字又有什么用呢?」 安倍晴明在旁边接话: 「并非如此,『咒』和『咒』也是不同的。他是『想要实现咒力最优化的顽童』,也是『羂索』。就像拿着被定义为『石头』的器物砸死人之后,『石头』和『武器』都成为了能成为器物束缚的存在。这是一个道理。」 我和晴明又根据「名」和「咒」交谈了几轮,是很平和的交涉,没有谁想要说服谁的心思。 我没有告诉晴明,把名字交给我,那就是把名字交给了伊邪那美。 尽管神明掌控世间被命名的所有东西,可亲手交付又是另外的概念——我所不知晓后果的概念。 羂索不理解我的坚持,急切道:「请教导我吧,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可你会让自己失望的。 我想着。 我答应下来的话,他会逐渐丧失自我,试图和自己和解的羂索,和被我强制和另外概念绑定的羂索,那不会是一个人的。 而晴明的打算已经显而易见了。 ——你和羂索的「因」在我所力不能及的时空,要了结的话,就趁现在吧。 也是在此刻,我终于意识到了,原来我也不是永远心平气和的善人。善人是会放下成见,只朝着不会有人受伤的美好未来奔赴。 我不是,我还需要他去做一些事,去用他擅长的恶行「开导」一些人,让他们接受重要之人离去的事实。 所以我平和地开口了,话音落入栀子的香味中。 「『羂索』是个好名字。」 「『求知欲』……很适合你,对吧?」 羂索不会理解我在说什么,晴明知道,所以他在一旁大笑出声。 「听着,羂索,这是你的老师给你上的第一课。温柔的话才是世界上最无解的咒。」 他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做出了阴阳师今晚的预言。 「说不定你会今天的事而后悔,并痛苦一辈子……或许不止一辈子。」 「幸运的是,人类的生命如蜉蝣。『文字』会永远存在在这个世界,而你不是。」 悲剧就在于此,他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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