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朝彦斜了他一眼,漆黑的目光停留片刻,又落回荒芜的庭院。 “令人摸不着头脑的从来不止我,你怎么好意思想要打探我的过去的?” “你不问我,我要怎么回答呢?”晴明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 原先前倾着的坐姿也稍缓,稳稳地盘腿在蒲团上,他将手中的扇子放在案上,“啪”地一声像是某种开幕。 “问吧。”晴明笑眯眯说。 薄朝彦:“……” 你来真的啊? 我们不是一直是展望未来的狐朋狗友吗?怎么突然开始推心置腹聊起过去了? 虽然这样想着,但朝彦心底的确对安倍晴明的过去充满了好奇。 他回忆了一下之前见过的史料。 只能说平安京时代基本不存在「史料」这种东西。 因为整个日本几乎都被公家之首藤原把控,藤原的家族内斗又十分严重。这就导致留下来的「史料」,基本上全是天皇和藤原氏、氏族和氏族之间的各种打架斗殴,和离奇艳闻。 ……主要是艳闻。 很多人没看过《御堂关日记》,但基本每个日本人都知道《源氏物语》。知道光源氏这一家子乱起来,足以与希腊神话那群「我的侄女是我的嫂子」比肩。 有关安倍晴明的记载就更少了,只有从他在阴阳寮初显风姿后才有了不算详细的描述,更多的还是一些不以史料为严格标准的轶闻。 琢磨半天,朝彦选了个最好奇的事情发问:“所以你真的是白狐之子吗?” 安倍晴明嘴角上扬:“是。” 薄朝彦:“……” 这么轻飘飘承认了,反而感觉什么都没问啊!!! 看出薄朝彦复杂的申请,晴明开始解释起来:“我本应原名阿倍晴明,出生在摄津国阿倍野。” 朝彦立刻喊停:“……真的要从出生开始说起吗?” “不然的话,轮到你的时候,你会挑一些无足轻重的小事来讲吧?” 被戳穿了心事,薄朝彦装作无事发生,抬手:“请继续。” 晴明笑得更明显了。 阿倍这个姓氏其实算得上有名了,最为人所知的,便是一个叫做阿倍仲麻吕的人——那个著名的遣唐使。 阿倍仲麻吕还和大唐的诗仙李白有一定交情,《哭晁卿衡》就是写给他的。 说回阿倍。 阿倍是安倍的庶出姓氏,晴明的父亲阿倍益材当时官至大膳大夫,算是皇宫的后勤部部长,外加天皇保姆。 天皇很欣赏晴明的父亲,于是才给阿倍益材赐姓,让他和嫡流一样,姓氏安倍。 某天,安倍益材外出时,碰见了一名猎人,猎人手中抓着一只白狐。 “没错,那就是我的母亲,葛叶。”安倍晴明说,“我的父亲将白狐买了下来,放生。葛叶为了报恩,化为人形嫁给了我的父亲。接着,我出生了。” 薄朝彦:“……”“你那是什么表情?” “……大概是对生命的敬畏吧。怪事,怪事。” 安倍晴明没说什么,只是脸上写着「你这家伙怎么好意思说我怪的」? 在安倍晴明小的时候,葛叶就一直叮嘱他,在月圆之夜,自己一定不能见月光。 可是,从晴明在六岁时候诱拐薄朝彦,回到平安京还敢对着那群大臣口出狂言就能看出,他完全是一个想到什么就做什么的臭小孩。 在安倍晴明五岁的时候,恰逢月圆之夜,葛叶照常回到屋内。 葛叶的好儿子,安倍晴明直接上房揭瓦了。 月光从被晴明揭开那块照进了屋子,葛叶在顺便变回了白狐。 既然已经暴露了,葛叶也就没有再留在人类世界,不知在哪一天,她消失在了平安京。 薄朝彦:“……上房揭瓦?” “上房揭瓦。” “用你五岁的小手,爬上房顶,掀开瓦片——真的是这个意思吗?” “没错。” 薄朝彦半捂着脸,强忍着不笑出声。 这件事说起来其实算得上悲剧,安倍益材有妻有子,事业也一帆风顺,突然有一天,他的妻子变成白狐跑了,还是因为自己儿子那罪恶的好奇心作祟。 对于晴明而言也是。 他不知道月圆之夜的月光代表着什么,越是被反复提醒,便越好奇。常识告诉他月光就是月光,没人谁告诉他这会让母亲从此离开自己。 有点惨,但是真的好好笑。 “如果我没忍住笑,冒犯到了你,你应该是不能怪我的。”朝彦快把整张脸都埋进掌心了,“为什么我一点都不诧异呢,是你能干得出来的事情……你到底是怎么想到上房揭瓦的啊?!” 安倍晴明微笑:“呵呵。” 在葛叶离开之后,安倍益材不再管安倍晴明。知晓晴明白狐之子身份的贺茂忠行这才把他收为了弟子。 “在六岁的时候,我预感到西川有异向,打听了一番,从阿知那里听闻「神子」的传言。然后接下来的事情你都知晓了,我去到西川,找到了你。” 安倍晴明慢吞吞说完了自己的故事,好整以暇看着薄朝彦:“现在轮到你了,朝彦。” 要是从出生开始算的话,朝彦的确没什么可讲的。 比起晴明,在他出生后的六年时间里可以说是毫无波折。 和便宜兄弟荒野求生,和便宜兄弟当上荒原小霸王,和便宜兄弟尝试交流,和便宜兄弟互相搓磨、消耗时光。 ——然后和便宜兄弟不告而别。 “我不是出生自人群中的生灵,如果没有伊邪那美的祝福,在那样的环境下,我或许会成为和我的兄弟一模一样的存在。” 晴明也觉得这样的故事未免太单薄了一些,于是他将矛头首先对准了故事中的另外一个当事人。 “你的兄弟,详细来讲的话,你认为他是个怎样的存在?” 朝彦考虑了一番措辞:“狂傲的、以自我为中心的、恣肆的、充满野性的。” 晴明突然愣了愣,半晌后才接着说:“……朝彦你……觉得你是个怎样的存在?” 突然被问到这个问题,薄朝彦一时间没能找出合适的词汇来形容自己。 他不怎么对自己做出评价,因为一旦做出了评价,正面的词汇会成为某种目标、负面的词汇会成为某种自省。 朝彦对与「自己想成为怎样的人」没有追求,所以也就没有定义。 硬要说的话:“……或许是和我的兄弟完全相反的那类。” 安倍晴明抬手握住了扇子。 他只有在认真思考事情的时候才会这样做,仿佛只要手里拿着忠行老师留下来的东西,大脑就能按照被教导的那样,随时保持清醒。 “姑且问一下,如果觉得为难的话也可以不用回答——”安倍晴明认真问,“伊邪那美想从你身上得到什么?” 薄朝彦如坠五里雾中,却也知道这是晴明得出最后结论的一环,于是干脆不去想问题的缘由。 “伊邪那美想要了解「人」。”他这样简单的回答了。 这并不是需要保守的秘密,黄泉之主也无谓让他人知晓自己,不然早在晴明第一次开口道破她身份的时候就发怒了。 安倍晴明却深深看了眼朝彦,口中念念有词:“原是如此,原是如此。” 薄朝彦很不情愿地说出了平时源博雅才会说的话:“你当真要和我兜圈子?” “寻常人必定不会像你这样,寻常人必定不会像你兄弟那般,可寻常人都会有你们身上的一部分。” 晴明顿了顿,又接着说,“还没有发现吗?朝彦,你和你兄弟是截然相反的存在,正因为相反,所以没有重叠的部分。你们是两种类型的无限延展,当这样的存在相连……” 薄朝彦突然懂了晴明的意思。 拨云见日一般,晴明未说完的后半句话自然地从他口中呢喃出声—— “……才能凑到完整?” “是。”晴明应得简洁,又说,“傲慢和谦卑、野性与知性、贪婪和知足……不管你见再多人,都没办法凑齐有关「人」的全部。可伊邪那美想要了解人,她根本没有必要让你凑齐。你和你的兄弟,你们已经出现在她眼前了。” 是这样吗? 是这样啊。 所以伊邪那美才会玩闹一般让他们成为兄弟,才会收走自己的一部分,又给了兄弟一部分。 为什么伊邪那美能笃定自己能从薄朝彦这里得到答案呢,明明那么多人穷极一生,也没办法弄清「人」到底是什么。 ——她只是找到了极与极。 “所以她才让我们待在一起,呆在在那片如果不是出了意外,绝对不会和旁人相遇的荒原啊……” 这样的话,只是看着他们两个,伊邪那美就觉得已经足够了,这就是最好的参考对象,最好的代表。 朝彦不知道自己现在脸上出现的笑容是不是苦笑,或者是疑惑得到解开之后的恍然大悟。 他也无法对神明的行为做出什么评价,一定要说的话也只能说出「仁慈」。 薄朝彦决定离开自己兄弟,这已经算是和神明原本的打算背道而驰了。 可伊邪那美没有做出任何举措,依旧对他充满着期待,让他能够十分自由地在这片大地穿行。 一时间,两人都没说话。 晴明挥手让鸢姬送上了热茶,茶盅上腾起的氤氲才稍微缓和了气氛。 安倍晴明以为薄朝彦现在是在整理心情,毕竟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并非观察者,而是被观察的对象……若是心高气傲一些,肯定会心存芥蒂吧。而事实上,朝彦没有在想这些,伊邪那美的目的和他的目的依旧是不冲突的。 他想的是:原来我的兄弟真的可以算为我的半身啊。 我没有察觉到这一点,只觉得他和我是截然相反的性格,但是伊邪那美能够在极短时间内就发现了这一点。 说到底,神明的视野是完全不一样的。 而从只言片语就道破真相的安倍晴明……也相当不得了啊。 也是,阴阳师虽然听起来是专门应对怪力乱神的职业人员,可说到底还是某种官僚。 能在宦海中脱引而出,并且掌握这个时代大多数「奇艺」阐释权的家伙,怎么可能简单呢。 想了半晌,薄朝彦站起身。 “已经快入夜了,你要做什么?”晴明问。 “我想去找他。”朝彦理了理衣袖,“是啊,为什么我一直要避开他呢。或许是在潜意识中知道,他身上有我没有的东西,一旦相遇就会爆发冲突,我一直在回避这类的冲突。” “现在为何改了念头?” 薄朝彦缓缓笑开,侧身挪揄道:“在你五岁时候,为什么要上房揭瓦?” 安倍晴明:“……” “和你一样的理由而已。心里在喊,不要,不可以,这样会出大事的。和半身重逢能出什么大事呢?现在的我想要得到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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