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说,该死。”清道夫说,“还有一个活着的。” 刹那间,屋子里有窸窣的声响,树叶在月光下的倒影晃动两下。因为博雅之前那句「等等」,站在原地的清道夫没有任何举措。 小孩掀开眼皮:“现在没有了,他逃走了。” 源博雅:“……” 当天晚上,源博雅连夜跑去找到了薄朝彦。 他平生第一次这样失态,抓着朝彦的胳膊直晃:“清道夫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怎么……我怎么……他……” “他?”薄朝彦睡眼惺忪,原本的困意也被两下摇醒了。 燃亮的灯盏放在一边,清道夫乖乖站在灯边,异色双瞳在昏黄灯光下透出隐隐浅光。 源博雅将事情和盘托出,说着自己都止不住叹气。 薄朝彦听了,瞥了眼清道夫,又朝源博雅说:“现在你该有些感想了吧。” “……我只知道他是个很危险的孩子,简直就像毫无顾虑的另一个你……我现在倒是知道那些人为什么不想得罪你了。” “可他不会伤害你。” “你也不会伤害我呀!更重要的是,得拥有正常的认知才行!”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源博雅有一肚子的话想说。 什么叫做和你有什么关系呀,他是你创造出来的,如果连你都不去约束他,那还有什么能让他改变呢?! 薄朝彦没有给他将质问说出口的机会,他的声音不冷不热,不温不火,像夜空中降下的第一片初雪,轻飘飘地坠落在这片大地。 月色整束倾下,照亮他的脸。 “他不是毫无顾虑,他只是还没懂得什么事顾虑。清道夫来到这个世界才不到半月,他能理解的只有你的指令,然后说出他的「狂言」。” 朝彦说,“「狂言」就是如此啊,清道夫用语言向世界起誓,神明准许,世界应允,你的心愿就此成为现实。” 源博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平安京对「狂言」的追随是随处可见的。 人们渴望得到真理,这种渴望源于对自我探索的懒惰。 如果有一个人能够准确而清晰地得出结论,将那些事物本质袒露出来,而不需要他们付出任何时间和其他代价——那那个人就是他们心中的神明。 薄朝彦就是把这样的存在送给了自己。 博雅有些心惊肉跳,心底翻滚了几轮,最后才勉强挤出来几个字:“你怎么能这样轻易地将清道夫交付给他人呢……” 薄朝彦毫无停顿地回答:“我不会把这样的存在交给其他任何人,除了你,源博雅。” 他唇角上扬,五官也舒展开:“我相信耿直的武士,也相信我迄今为数不多的友人。清道夫会变成什么模样,这完全取决于你,博雅。” 源博雅纠结了好一阵子,也只能低低回答:“我明白了。” 为了不再造成不必要的误解,薄朝彦告诉清道夫,只有等博雅正式说出需要做的事,那样才可以实现他的「心愿」。 清道夫点头,说:“我知道了。” 交涉完毕,朝彦又看向源博雅。 “而且危险的事也可以拜托他哦,就像今晚,最后还是让鬼舞辻无惨给逃走了。你要是真的要追捕那只鬼,还是让清道夫去比较好。” 博雅立刻摇头:“可他看起来只有五六岁有余,哪能真的让他涉险呢?” 薄朝彦无奈了。 源博雅还真是个难以形容的好人,就是因为这样的性格,才让他觉得放着不管的话一定会出事的。 “你还真是个实心眼的家伙啊,明明对晴明使役式神视而不见,却觉得我是在虐待小孩,哪有这样的说法。” 朝彦对源博雅的一根筋无可奈何,但也知道对付单纯武士的办法。 “如果没有要做的事,清道夫是永远也没办法长大的,你要害他永远都是一副五六岁的模样吗?” 这句话让源博雅犯了难。 直到和薄朝彦道别,他还在一直思考这个新的难题。 博雅不好意思对着还不到自己腰际高度的幼童下达命令,尤其是在面对随时等候着他说些什么的那双异色瞳孔时。 徒步走了很久,在绞尽脑汁思考之后,源博雅终于灵光乍现,对清道夫下达了第一条正式的指令。 “要不去看看升起的太阳吧?” 清道夫冷若寒冰:“源博雅想要太阳吗?” 完全一副正在想办法将太阳从天上摘下来的模样。 源博雅连连摆手,生怕晚一秒,面前的小孩就真的把太阳给捞了下来。 “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就,就看看!我在五岁的时候痴迷日出,想想看,从边际缓缓洒满大地的曦光,多么壮观豪迈的景象啊,仅仅是看着都令人心旷神怡!” 清道夫思索了会儿:“你想让我看日出。” “没错,这也是养成早起习惯的好方式。”源博雅露出毫无杂色的爽朗笑容,牵住小孩的手,“走吧,我们去罗成门等待今天的日出!” 清道夫跟着他,一路上一直看着自己被握住的掌心,半晌后才小声说:“好。”
第138章 霜月过半,冰雹化为雨夹雪,在无风的日子下了三天三夜。 三人围坐在火盆边的榻榻米上,听着盆中钢针酷似折断的细微声响,谁也没有开口打破这片寂静。 在这寒冷天气直衣直贯的武士坐卧难安,最后长叹一口气。 “好吧,我认输。”武士说,“这也太安静了,往日你们都会呷着酒说一些我听不明白的话,拦都拦不住,怎么今天安静得这么反常。” 安倍晴明也跟着他叹气:“再过一会儿,就一会儿我就赢过朝彦了。博雅,你能在乐者门外蹲守三月的毅力呢?” 他说的是源博雅为了听一曲悦耳琵琶,便在乐师门外心甘情愿等待足足三个月的往事。 源博雅不解:“不是约好,我们三个人谁先开口谁是输你又在不忿些什么?” “那是三人的赌约,我和晴明的赌约是:源博雅能否坚持到最后。”薄朝彦两眼弯弯,墨黑的眼眸流露出些许笑意。 安倍晴明哀叹:“是我输了。如果清道夫也在的话,博雅会比现在要更沉着一些吧。” 可惜清道夫没来,在小半月前他就染上了风寒,被源博雅勒令躺着不许乱动。 清道夫会得「风寒」也是一件诡异的事情。 那时刚下雪,初次看见这样洁白而短暂的东西,清道夫在窗台凝望了很久,源博雅见了,怂恿他去院子里玩雪,清道夫二话不说光着脚就跑出去了。 「这样是会得风寒的!」博雅在屋子里急得大吼。 「会吗?」 此时博雅才找回了不算常识的常识,从和薄朝彦交谈之后,他一直把清道夫当作普通小孩看待,竟然忘记了他并不算是人类。 「应该……会吧?」博雅也不确定了起来,只能语义暧昧地说,「普通人是会的。」 「博雅希望我是普通小孩吗?」清道夫问。 问题出现在这个时机就显得异常刁钻,源博雅考虑了会儿,还是遵从本心点了头:「我希望你是能平安长大的普通小孩。」 于是「普通小孩」满足了源博雅的愿望。 ——清道夫病倒了。 这事还被薄朝彦拿来笑了好久,清道夫和源博雅简直是两个笨蛋的总集,前者不知道要怎么问出指向型明确的问题,后者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出能让对方真正理解的答案。 根本是鸡同鸭讲嘛! 源博雅知道朝彦肯定会顺着晴明的话,对他展开又一轮的嘲笑,于是赶紧岔开话题,问:“你们赌了什么?” 朝彦放过了他:“门外求告的老翁。” “什么?” “那老翁衣着单薄跪了三天,朝彦觉得麻烦,让我去解决。” “三天?!”源博雅急得直接站了起来,“那岂不是早就没命了?” “有紫藤花看着他。”晴明慢悠悠说。 源博雅松了口气:“是晴明的咒啊。” 博雅居然已经能分清「式神」和「咒」了。 薄朝彦缓缓道:“我还以为你会好奇,那老翁为什么会长跪三天。要是你好奇的话,那就可以和晴明一起去解决这桩事了。” 对于此刻明摆着的陷阱,如果继续追问下去的话,最终势必会落在得有人去解决这桩事上。再多问一句,哪怕只是表达出丁点的好奇,这一趟恐怕是逃不掉了。 源博雅明明是清楚的。 “没错,我很好奇。”他还是这样说了。 “怪事发生在半个月前。” 薄朝彦这样开了头。 ——可若要追溯的话,故事其实在四十年前就有了开篇。 *** 四十年前,在平安京有一个名为智明的男子。 智明连续几代都是藤原家的御用柴夫,所以也算是受人尊敬。 在智明十六岁那年,因为阴阳寮占卜错了天气,他错在暴雪天气出门收柴,不慎被困在雪山中整整半个月。 他的妻子悲痛交加,认为自己的丈夫此去多半是凶多吉少。 可等到天气转晴,智明奇迹地返回了家中,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个靓丽得令人不敢直视的女子。 「雪姬」,智明这样称呼她。 智明的家人将雪姬视为座上宾款待,衣食住行无一不满足。 而漂亮得不似人类的雪姬却提出了过分的请求。 「作为我救了你的回报,请杀掉你的妻子,和我结为连理吧。」 或许已经不能只算是过分了,简直荒唐! 面对这样的请求,对妻子忠贞不渝的智明当然拒绝了,可他也做不出将救命恩人赶出家门的举措。 踌躇之后,智明放弃了祖上传下来的行当,带着全家一起搬离了平安京。 四十年后的如今,智明回到了平安京,此次回来是因为他的孙子,康支。 康支自小身体不好,不管请来多少医者都没有用,见多识广的游医辨别,说恐怕是被下了诅咒。 哪来的诅咒呢? 智明瞬间想明白了其中关节——是「雪姬」啊! 最好的咒术师和阴阳师都在平安京,更何况这里还有受到神明偏爱的狂言家——得拜托大人们拯救康之才行。 这是智明原先的打算。 可来到平安京后,还没等智明登门拜访,康支又出了意外。 在半月前的午夜,康支突然从床褥上起身,来到一家府邸前,整个人像失魂了一半,默不作声呆在那里,任凭谁劝也没有动静。 要是强制带他离开的话,康支就会瞬间癫狂,不管不顾地撕扯着自己的皮肤,仿佛没有痛觉一般。 “这是被诅咒了啊。”听到这里,源博雅感叹道,“「雪姬」的憎恨就这么强烈吗?原本的诅咒还不够,还要用更加明显的手段折磨这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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