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退队,是因为的你队里的事情吗?” 伴着水声,时光还是问了。他本以为黄麟先会答得纠结,结果少年只是爽快地应道:“有这层关系在。不过,更多的,还是我不行。”黄麟先朝他露出苦涩的微笑。 “美邓和小范,还有你,俞亮也是,其实你们都有自己的主队。今年队里新通过选拔赛进来的新初段,基本上也有自己的主队……大家都能兼顾,凭什么给你特别待遇呢?”他” 说,“虽说围乙的比赛跟围甲有区别,比赛期更累,但看看俞亮呢?围达G.C之前不也就是个在围乙挣扎的队伍吗?可就算是这样,人家等级分照样国内顶尖,进来以后,队里的训练赛从来没输过。”他长长地叹气,“这说明什么啊?说明人家兼顾得了,人家就是厉害。” “俞亮……嗯。”时光低下头,“也没必要非跟他比。” “哎。”黄麟先瞅了他一眼,脸上笑起来,“那是。我们其实也觉得,咱们这辈的,除了你以外,谁都别跟他比了。” 时光被他说得一愣,他很快露出受宠若惊似的神情。“其实。”他羞赧地说,“队内好手还是挺多的。我的等级分现在也没有那么高。” “哎呀。”黄麟先无奈地笑了,他叹着气说,“你就信我吧,不然你信老俞也行,他老人家眼光总没那么次。” 他一讲完,时光也跟着他笑起来。他俩笑了好一阵,黄麟先抬手擦了擦眼角。 “哎,你还记得不?”他说,“美邓以前熄灯后在床上跟我们吹水,就说了。咱们这地方,是人精呆的地方。从来就不缺天才,进来的都是从小一路拿冠军上来的人,每个人都觉得自己能拿世界冠军。” 他撑着双臂,对着对面墙上那溜洗拖把时甩上去的污点发了会呆。 “我也是进了队以后才发现的。”他停顿了一会,“发现,其实自己很普通。” 他搓了搓鼻子,竭力忍住快溜到嗓子眼的一点哭腔,“我只是很失望,时光。”他说,“我只是觉得,非常失望。” 他看向时光,眼中满是泪水,“因为我只是个普通人啊。”他说。 时光抿住下唇,一些泪水在他的眼眶里悄悄地打转,但终究没有落下来。 他心里有话。他记得很清楚,自己曾经也告诉过另一个人,做一个普通人就可以。但同样的话,他现在没法对黄麟先说出口。 “时光。”黄麟先抹了抹脸,他平复了语气问,“你回答我一个问题。” 时光朝他抬起眼:“什么?” “你——你爱围棋吗?”少年问他。 “围棋?”没想到他会问这种问题,时光下意识地愣住了。他思考再三,答道:“我挺喜欢围棋的。” “不。”黄麟先摇摇头,“我问的是,你爱围棋吗?” 时光顿了一会。“这不是一样吗?”他奇怪地道。 “不一样。”黄麟先说,“喜欢和爱不一样。” 迎着时光不解的眼神,他笑了一下,“喜欢啊,喜欢就是……你特别喜欢它,你眼里看见的都是它的好。”他道,“可是,这不是爱。” “爱是,你原意拿自己的东西去交换,心甘情愿地交换,它没有喜欢来得那么让人舒服,因为你一定会失去什么。”他说,“可这才是爱。” “所以,你爱围棋吗?”他又问了一次。 这一次,时光深深地犹豫了很久。 “我也不清楚你说的‘爱’是什么样的。”他抓了抓头发,像一头被这个问题困住的小兽,“不过你说它不让人舒服,我倒是知道。学棋以后呢,我经常感到很难受,但是也有很高兴的时候,总之就是反反复复地这样了,可能本来也应该就是这样的吧。 “不过,如果你告诉我,从明天开始我就不用下棋了……那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我有一万个理由放弃围棋,但是,我有一个理由坚持下去。”他看着黄麟先,“对我来说,那一个理由其实已经够了。我不贪心,也没那么多脑子去刨根问底,问那么多的为什么。我看到了那个理由,我觉得够了,这辈子都够了,那就不会再让自己去想还有哪些为什么。” 他的回答有些出乎黄麟先的预料,他想了想,淡淡一笑: “你倒是心大。”他叹气,又做出恼怒的表情,“老天真是太不公平啦,为什么要把下棋的才华降给你这种人呢?” 又不得不被他带着笑。他俩笑了一阵,直到黄麟先靠向他,朝他张开双臂。“跟我拥抱一下吧。”他说。 时光没有多言,伸手抱紧了他。 “三星杯还能看到你不?”他靠在黄麟先的肩头问,感觉自己的肩上热烘烘的。 “能啊。”黄麟先哽咽地答道,“我可以自费去韩国参加预选,跟家里人说好了,跟棋院也报备过了。” 初夏的傍晚,棋院的操场上热意蓬勃,两拨少年互相哄抢着,把脚下的球传来传去。风拂过棋院的人工湖上,吹动着道旁十几株碧绿的柳树,在来往的行人头顶飘荡。 黄麟先拎着行李出门,他走到北二楼门口,遥遥看见三个室友并排站在路牙子上。他倏然就笑起来,一张脸上全无忧愁,好像只要他一抬胳膊,所有的事情都能像他们最开始认识时那样。傍晚的风随着热气一起在地上散逸,范筚蓝忍了忍,对他说: “我给你叫车吧。” “行啊。”黄麟先接道。 邓柯平瘪着嘴。黄麟先看见他瘪嘴的样子,上来想给他个拥抱,他立刻嫌弃地躲开了,说道: “滚滚滚,你这个106的叛徒,有多远滚多远,组织不欢迎你!” “哎,好歹兄弟一场,我可是你异父异母的亲队友啊!”黄麟先不由分说,一手勾住他脖子,“而且你还欠我一顿小龙虾呢。” “你吃过我多少零食啊,一顿小龙虾就抠成这样。”邓柯平继续嫌弃之。 黄麟先不禁露出“岂有此理”的表情:“我才嗑你几斤瓜子而已,你好意思吗?”时光站在他俩旁边,不由地被逗笑了。黄麟先瞥了他一眼,立刻转移目标: “时光你不要笑,上次那顿烤面筋你还没还我呢,你抽空想想怎么补偿我,一年就那么三百六十五天,下回你见了我,没准利息都算出来了。” 时光笑了,他摇摇头:“没问题没问题,下回哥请你。” 先的手中,只轻声说: “多保重。” “嗨。”黄麟先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也是,别老这么老气横秋的。也……”他顿了顿,“别老”给自己那么大压力。” 范筚蓝垂下脸,没接他话。他转头对身侧站着的两个人说:“以后你们仨,就在106相亲相爱了,要是来了新同学,可不能欺负他啊。” 邓柯平和时光异口同声地答道:“谁会欺负啊?” “咱们几个人里最容易欺负新人的明明就是你好吗?”邓柯平说。 “哎,对对对。”黄麟先憨憨地笑了,“也是,我现在正好走了,给新人腾地儿呗。” 他讲完,四人之间划过一阵沉寂。 “算了,不谈那些。”黄麟先摆摆手。他捡了块地方坐下,正朝着棋院的主干道马路,把他”身后背着的那把吉他解下来。 “今儿是最后一次了。”他调了一下弦,扭头朝身后的几个室友笑道,“以前你们老嫌我扰民,今天为我破例一次吧。” 操场上忽然响起一阵欢呼:一粒球打进了网内。哨音拉长,吹彻整个傍晚的天空。 黄麟先低头拨了几下弦,清清喉咙,唱了起来: “今天我寒夜里看雪飘过”“怀著冷却了的心窝飘远方 “风雨里追赶雾里分不清影踪”“天空海阔你与我可会变(谁没在变) “多少次迎著冷眼与嘲笑”“从没有放弃过心中的理想 “一刹那恍惚若有所失的感觉”“不知不觉已变淡心里爱(谁明白我) “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也会怕有一天会跌倒 “背弃了理想谁人都可以”“哪会怕有一天只你共我……[ii]” 阳光在恍然间沉落,日暮迟迟,操场上的人群渐渐散去,唯有吉他的弦音和少年那不怎么标准的粤语歌声在北二楼前的空地上回荡。 时光沉默地听了一阵,一阵触电似的感觉猝然流淌过他的心间,叫他有些招架不住。他后退了半步,猛地转过身跑开了。 没有人在后边叫住他,仿佛所有人都在默契地保持沉默。可他想排遣这种沉默,为此他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他只能催促自己往前跑。北二楼前的马路在歌唱,它歌唱了一整个春天和一个初夏,现在它又将沉默不语。夜色即将来临,时光依然没有停下。他不明白,为什么离别总是要发生在他最难以割舍的时候,他只能像不停追赶太阳的夸父那样往前奔跑。 “砰!” 他喘着气停下来,门刚刚在他身后阖上。 他扶着膝盖,整个人因为刚刚的剧烈运动而大口地喘着气。这时,一道耳熟的声音从他旁边传来: “我的天呐,时光你怎么才来啊?” 他扶着膝盖,上气不接下气地抬头,看见来人时扯出一个艰难的笑容: “白——白川老师——”他喘着气,“我、我,我早上起晚了。” “快别说了,什么时候了还迟到。跑成这样待会儿你怎么静下心比赛啊?” 白川不由分说地拉起他,半拖半扶地把他推着往会场走,一边把一块工作证一样的名牌塞进他手里,“把这个戴上。”他道。 “啊?行、行……” 时光喘着气,接过他手里的挂牌,往自己脖子里一挂。他一走,脖子里的红系绳就吊着那枚名牌在他脖子底下荡来荡去,等他走到幽玄棋室的门口时,那块牌子才算消停下来,歪歪斜斜地趿在他的胸口。 看着面前那道敞开的门,时光突然打了个哆嗦。他眨了几下眼睛,才感觉自己似乎有点紧张。 不能慌。他告诫自己,抬手把自己胸口前挂着的名牌扶正。 红绳轻轻地吊着那枚名牌悬荡,上头明明白白地印着两排字。 ——“第十三届捭阖杯新人棋王战” ——“时光二段” [i]指意大利球员罗伯特·巴乔(Roberto Baggio),时任意大利国家队前锋。 [ii]黄家驹(Beyond)的《海阔天空》,脍炙人口的老歌了。
第48章 那是在傍晚。踢球的少年们已经散去,北二宿舍楼前的台阶上肩挨着肩地坐着两名少年。天空奇妙地呈现出火烧云一般的火红色,靠近东边的地方,一小片浅白色的月痕已经露出了半边面目。晚风习习,恍然间好像还有些燥热:夏天要到了。 可夏天并不是适合离别的时候。 “阿先要我跟你讲。”迎着阵阵的晚风,邓柯平抬起头,他的眼里隐隐有几分忧郁,“棋王战要加油,他会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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