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亮有些皱眉头。他的眼神晃了晃,转到下方,伸手轻轻地去开他面前的那盒棋子。“那我就开始喽。” 望着对面的小林,时光用试探一样的语气问道。 “嗯。” 小林点点头,他的表情平静而肃穆。 从他进门开始,时光就一直在打量他。看见他沉肃的脸孔,时光心里有些吃惊。看来是俞亮说对了。他想。 这个生着娃娃脸的棋手,比他的外表要坚强很多。 “时间到了!”洪秀英朝浴室里喊道,“永夏哥,比赛开始了啊!” “不要啰嗦,我知道了啦。” 高永夏“轰”地一把推开门,连跑带走地往头上套T恤衫。他三两步冲到电视机前面,把音量调大。 NBS电视台的直播镜头里,今天负责讲解的是韩国前围棋第一人朴永烈九段。 “朴九段您好。”主持人的笑容十分有感染力,“今天的对局对您来说应该会很有意思吧?日本的两名棋手和俞亮四段,都曾在您的研究会上学棋。” “是这样。”朴永烈颔首道,他的目光越过主持人,往时光和小林的对局转播上轻瞄了一眼,没有人发现他这个细微的动作,“过去他们与我有些渊源。” “怎么样啊,朴九段?您认为他们之中谁的表现会更出色一点呢?” “嘁,又来了。”高永夏从浴室里拖了一只小马扎,在电视机前边坐下。他个子生得本来就”高,却这样坐在一条马扎上,模样有些滑稽。“快解说比赛啊,非得绕到人家老师头上。”“……因为来的是朴九段吧。”洪秀英小声接道。 “那昨天她怎么没跟崔九段大谈特谈日焕的事情啊?”高永夏说,“因为今天是中国人和日本人的对局,所以才特地把他们在韩国学过棋的事情拿出来说吧?真是的,就算他们赢了棋,那也不算我们韩国赢的啊。” “永夏,你好刻薄啊。”洪秀英这样说道,脸上却跟着笑起来。 “跟我有什么关系啊。”高永夏说着,仰头喝了一大口冰镇柠檬汁。 主将战开局的第一手,由羽根秀树执黑先行。 屏幕放映出主将战的盘面情况,第一手落在棋盘左下方的星位上。
第35章 万籁俱寂,偶尔有“咔哒”的摁键声在会议厅里响起。 继黑第一手的星位,白第二手顺势落下。 羽根轻轻地抬眼:四路。 这个位置既可以说在意料之中,也可以说在意料之外。他抬头看了看对面的俞亮,后者的面容一派沉静。 他眼看着俞亮那只刚捻过棋子的手从纹枰上抬起来,越过数条相交的棋盘纹路,“咔哒”摁下计时钟。 抢占二路和三路,尽可能先捞实地,走上几十手后开始治孤,这是近几年来比较流行的下法。在羽根的印象中,它大概发轫于韩国棋手之间,随后因为韩国棋手的崛起而广为流传。其影响不仅波及了当今棋坛的一批围棋新秀,恐怕还能再往后绵延几代人。 平心而论,如果要走先捞后洗这一条路,多捞实地确乎是必要之举,一旦成功,就能尝到大口的甜头。只不过这种做法同样也有其难度:想多捞实地,下到大几十手开外以后几乎就免不了要跟对方拼治孤能力。 道理,要怪就只能怪治孤成功后的红利实在诱人,引得棋盘上的胜负师们纷纷铤而走险。棋手这种人,十个有八个都带点赌性。 俞亮则有可能是这批赌徒中最不走寻常路的其中之一。以他所具备的棋手素质,只要他想,他完全可以像现在流行的那样抢二路和三路,先捞实地而后治孤,下出比现在更有效率的行棋方式。 可他偏偏选择了现在的下法。 羽根不讨厌他这样。韩国棋手某些颇具实用主义色彩的做派在他看来多多少少都有点“地沟流”的意思。行棋效率很高,反过来说,就是很有功利性,容易破坏围棋本身的艺术感。 这倒不是说,下得好看比输赢更重要。比赛时过分地追求输赢,难免会徒增自己的竞技压力,羽根敢确信,没有人会真的喜欢后者。高永夏曾经明目张胆地说他们这些人是韩国棋手的复制品,这话从逻辑上来看本身不算全错,甚至可以说他讲对了很多东西,然而羽根深深地明白,不论接受过什么样的训练,棋手本身的性格仍然很难被改变,在棋盘的面前,他们终究会选择那个会让他们更舒服、更开怀的下法。 直到今天以前,羽根一共跟俞亮交过几次手,令他倍感惊讶的是,在这几次交手里,俞亮的行棋思路基本就没有雷同的时候。这种行棋方式会让他想起不贴目时代棋谱中白棋给他的感觉:积极、主动、求变。 尽管如此,他还是没能从对方手中赢过,哪怕只有一局。 对局又名手谈。手谈,就是用手来交谈。 即使还在布局的阶段,羽根也能从对面感觉到那股强烈的自尊心。 肩负着竞技的压力,俞亮却没有被这种压力所绑架,而是竭尽所能地以求胜为引,追索着他想要的下法。 也许自己在一开始就输了。羽根想到这里,就觉得自己的喉咙里好像被人喂了一勺的石子。 怕输的人和不怕输的人同台竞技,结果会怎么样呢? 他看着面前的纹枰。黑和白穿插成另一个世界,这是俞亮的棋,也是他自己的棋。 我总不会现在就输给你吧。 他咬紧牙关,伸手—— 黑三十九,拆三。 “呃,拆得有点低了……”洪秀英喃喃道,他探手往高永夏怀里一摸,顺过遥控器调大音量,“不过,昨天还有点担心羽根君呢,现在看起来还好嘛。” “不然还要怎么样啊。”高永夏说着话,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紧直播镜头里的主将对局,“都到这里了,怎么样都得先打一打,这可是围棋啊。”他说,“中盘都没下到,谁能说得准后面的事情啊!” 白四十六,飞。 摁完计时钟,俞亮轻轻地扫了一眼盘面情况。 序盘已经结束,他的优势看上去比羽根要大一些,但这种差距还不足以致命。他的目光连着心算一起在盘面上飞快地推演着。 黑棋的实地比他略多,大约在两目半左右,比不上白棋在外势上的优越。 上白二十二似乎已经岌岌可危。 子力不够。他一眼就得出了结论。 此处就是他白棋的劣势所在。在力量对比悬殊的时候,赶紧想办法外逃是棋手第一直觉的选择。 对面的羽根似乎在微微地朝自己抬起脸。俞亮留意到了这个动作,几乎是一瞬间,他就做出了一个预判。 果然,黑四十七在六路下出了靠。 羽根也留意到了双方在外势上的差距,因此,黑棋的这步靠以争锋相对的模样毅然挡在了即将在左上部形成立体阵势的白棋面前。 俞亮微微眯起眼睛,他很快就在盘面上领悟到了黑四十七的另一处玄妙。 利用了右下方黑子的优势,黑四十七与黑三十五遥遥呼应,组成侵消之势的同时,又虎视眈眈地坐镇在白二十二的上方。 你竟然想逼我逃走? 俞亮垂下眼睛,他的嘴角微微向下抿,隐隐含着一股狠戾。 在黑四十七的威胁下,原本就濒危的白二十二似乎除了逃走之外别无他法。俞亮抿紧嘴,手指捻起棋子,落下。 白四十八,冲。 白五十,挡。 “咦?” 羽根在对面轻轻地发出低呼。等俞亮抬眼看他时,他的脸已经全皱了起来。 “俞亮四段……竟然选择了这样的下法啊。”看着直播的画面,主持人显得略为吃惊。“是他会下出来的棋。”朴永烈笑着接道。 趁着还没被堵死,外逃确实是棋手的第一选择,但却不是符合俞亮围棋观的选择。 直播画面中间或切换出了比赛现场的镜头。对着白棋刚刚下出的两手,羽根的表情里充满着纠结,与俞亮脸孔上带着一丝狠劲的从容相映成趣。 的时刻,他也会想方设法在外逃的时候给对方施加一点压力。 至于单纯的逃走?想都不要想。 盘上的俞亮并非是充满攻击性,而根本就是攻击的化身。就算他在进行防守,他的防守也会布满侵略感。 居然迅速抛弃了白二十二附近的几颗白子,转而直逼左上部黑棋较薄的地方。他是怎么做的? 羽根瞪大了眼睛,他在盘面上急急搜寻着——不可能,自己已经万分注意了,怎么还会给对方留下机会? 他逡巡再三,终于在左上部外围一个不起眼的地方,发现了三路的白十八手。这一刻他露出难以形容的表情。 这只是一颗残子,离左上部白棋的阵势还有一些距离,离白二十二几颗子则更远,谁会想到它竟然在这里起了作用? 在这颗残子和刚刚两手的支撑下,第五十二手,俞亮在四路下了镇。 ——命令手。 羽根的眉头虬紧了。 这是十分霸道的一手,它意味着他只有一种应对的下法,并且他还要立刻就下出来。照目前的局势来看,那就是让黑五十三下扳。 只有这一种下法了——他如此想着,手上的子却迟迟落不下来。 一旦五十三下了扳,这盘棋就会直接进入攻防战的阶段。这样的后果却是现在的羽根最不想看到的。他费劲了心思,就是为了能保持住自己执黑的先手优势,哪想得到这盘棋这么快就会被对方用命令手逼得原告变被告、被告变原告。 “羽根君下一步应该会下扳吧。”主持人说,“这样一来,这局棋就会变得很激烈。对羽根君来说,可能会很难受吧?” “应该会的。”朴永烈说,他伸手在磁性黑板上用磁力棋子摆起了变式,“其实黑四十七的靠,是步很好的棋。利用了黑棋在实地上的优势,对白二十二手这个地方产生了威胁。因为序盘已经结束了,羽根君看起来很希望能由自己挑起战斗吧?然后呢……白棋的冲和挡,可以说是配合白十八而生的,唔……”他用左手食指在磁性黑板的白十八上“砰砰”敲了敲,“我想,应该有很多观众朋友注意不到这颗子的存在吧?的确呢,我之前也没有太留意,反倒是白子后来下的棋提醒了我。” “是这样。”主持人点头,“单看起来的话,这颗子更像是取外势时遗留的,朴九段怎么想呢?它有没有可能是俞亮四段之前故意留下的?” “这个……”对着磁性黑板的板面,朴永烈思考了几分钟,“我也不太明白。”他答道。不管是不是,俞亮对自己所下棋子的利用效率已经有目共睹。 “啊,这人好可怕哦。”高永夏吸了口柠檬汁,他说话的腔调让洪秀英拿不准他到底是不是真心这样想,“像条狼一样,为了好好地从你身上撕一口肉,不论什么机会都不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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