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讲完,赫然察觉到四号床的床铺上是空的。他“咦”了一声,接着又问:“等、等会儿?时光呢?” 邓柯平伸完了腰。他在桌前重新坐直身体,打了个大哈欠。 “但愿他高兴吧。”他的声音里多了些倦意,听上去也模模糊糊的,“这事儿还得赖你。”他看向黄麟先,“人家刚来这一周都不到,你自个儿垂涎机房已久,干嘛非得薅上他去同伙作案啊。虽然说,这人,呃……还挺好的,我感觉,不会记你仇,但你这……人家都没在这里呆几天,你就给他整个办公室罚站去了,亏不亏心呐你?” “搞啥啊。”黄麟先拧起眉头,“那我不是看他要比赛了吗?而且……”他说到这里,又低了点声,“这事儿其实是小范提的。小范当时讲了,要是时光乐意,带他一个去。不是,咱们这不也是没想到会中途被俞晓旸给摁下来啊。” 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另有琢磨。 他网选第一轮就遇到了时光,尽管那时他输了,但他向来就不是输不起的人,那盘他下得也不憋屈,能使的招都使了,但放到时光跟前,总觉得像银针落水似的,半点水花也无。 这种感觉让他又不甘又激动。从前,106的两个室友是他对弈最多的对象,而这两个人都算是力战型的棋手,棋路有点克他,且他本来也不大喜欢太斗狠的下法。可是,不论是在围棋职业比赛上,还是在棋院的训练中,棋手间的对决越来越倾向于高强度的作战,有时就连一些比他还要小几岁的年轻棋手,下起棋来力气都大得让他有点吃不消。 然后,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他碰到了时光。 他也是国青队的职业棋手,他看得出来,时光可能也不太擅长对付那些力量大的棋手,但这个人的存在几乎可以说在一瞬间就给了黄麟先一条新的思路,他带来的是一种特别的下法,即靠有效的布局和犀利的局部作战来击败对手。他在发动攻击之前往往就已经率先铺垫过了几十手,跟他下棋,有时候很难说得清楚他到底厉害在哪,但你就是输了,而且输得没头没脑,你甚至不知道你是从哪一手开始着他道的。 不过,黄麟先最感兴趣的,是时光先捞后洗的工夫。跟时光下棋,一定要避免陷入他取地你取势的情形,否则对方完全有可能下手把你盘上半块棋都当孤棋来治,这事儿碰了两回 黄麟先就学乖了,但当时也已经晚了。在擅长布局的棋手面前,如果从一开始就没能抓住战机,之后想补的可能也就微乎其微。 网选那盘棋他输了,输棋当然不开心,但他服输。哪怕再下一次,他觉得自己可能也不会有翻盘的机会。他跟时光的根本差距几乎是摆在面上的,他虽有不甘,到底也无话可说,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接受这个现实比不甘心要来得更重要。 时光缺的只是那么点坚强的中盘战斗能力,但这个短板严格意义上来说并不算特别短,而他的长板又非常长。如果说俞亮这种围棋世家出身的棋手是各项都均衡发展的五边形战士,那时光就是靠极其优秀的单科成绩拉高了总分的偏科型人才。 这两人要是有朝一日真在棋盘上兵戎相见,黄麟先也说不好谁赢面大。 “哼。”邓柯平睨着他,“反正啊,我估摸着,前晚上时光应该在俞晓旸那儿呆了挺久的,咱们仨谁也没醒着等到他回来,也不知道俞晓旸能找他干嘛呢。”他耸肩。 “那好办啊,问问呗?好歹也是室友了,这——这大晚上了还夜不归宿,问一下确实不过分,啧啧。”黄麟先吸了吸鼻子,“得,敢情咱们106又得多一个不回家的人。” “这不是问不到?”邓柯平接道,“他昨天一天就没见人,今天嘛……去比赛了,更见不着”了。这会子不还没回么,不然,要是见到他回来了,你感兴趣你就问呗。”他收拾收拾桌上的棋谱,转身去解床帘系扣。 阳台上传来一阵塑料水桶和盆磕碰发出的杂音,水声已经不见了。这厢里说话的两人像是瞬间就得了某种默契似的,刹那间就撂下了方才的话题。 黄麟先抓了一下头,从床底拖出自己的脸盆,嘀咕:“嗨,我去洗洗。” 他刚离开没多久,106的门“咯啦”一下开了。 邓柯平扭头一瞧,看见时光推开门进来。他直觉里感到时光的脸上有些僵硬,或者说有种疲倦的麻木,像是累了。 “嗨。”他从床上坐起来,坐在床沿,冲时光讲话,“恭喜你啊。” 时光刚走到他自己的床边。对邓柯平这话,他起先还不太能反应过来。在原地愣了好几下,他才稍稍地点头:“嗯……谢谢了。” 他说话的声音听起来非常沙哑,像说不动话了似的。 “……昨天,你没来训练室啊。”邓柯平犹豫了一阵子才问道,“晚上咱们本来要去机房的,你也没来。” 时光理床帘的手一顿。他那对看上去有些木然的眼睛,直愣愣地转向邓柯平。这会儿邓柯平才看见他眼白上的血丝。 他心中难免惊讶。 这才两天没见,时光今天甚至刚刚才参加过八进四的比赛,怎么感觉整个人都变样了是跟俞晓旸有关系?邓柯平想起前天晚上时光被俞晓旸留下的事。 “嗨,我……”时光朝他笑笑,一半像腼腆,一半像不甘,“你们去就成,我……我暂时就不去了。” “为、为什么啊?”邓柯平瞪直眼睛,“那条儿都给咱们了呀,我们寝室四个人,没排开你啊?” 时光瘪了一下嘴。他撩开床帘,在床沿上坐下来。他的脸看起来纹丝不动,只是双眼下泛着微微的青色。 “俞亮他——俞老师说。”他咳了两声,“这段时间我有别的任务要做。” “……别的任务,啊?”看着他那张脸,邓柯平感觉自己的脸也皱起来了,“那二组的训练,你就不来了吗?” “我——我等等吧。” 时光回完了他的话,拿过自己桌上的水杯,低头饮了一口。 阳台上好像有什么人在压低了声音说话,那种细细的、轻擦一样的声响搅得他有些心烦意乱。他喝了好几口水,只感觉自己胸口里有一股无名之火越烧越盛。 “你们——是。”他放下水杯,半咬着下唇问道,“你们现在是,可以去机房了,是吗?” “……嗯。”邓柯平点点头,他已经察觉到了时光身上那股不高兴,“不过,昨天也就,我跟阿先去了,小范的话,他今天跟你一样,得去比赛。” 时光干涩地笑了一下。他的右手半垂在身前,五根指头把杯口卡着拎在下边。宿舍楼里的白炽灯有些晃眼,他揉了揉眼睛,揉出点湿漉漉的感觉,再睁开眼时,却又觉得自己的眼眶里边是干的。 一团郁热的气息卡在他的喉咙口。 “那你——你估摸着,什么时候能跟我们一起来呀?”邓柯平又问他。 “……不知道。”时光闷声接道。 “啊?不知道……”邓柯平愣了,“这为什么也不知道?” 他一出口,就发现时光的脸色变了。他心里顿时暗叫不好。 “俞……俞老师说。”时光的脸几乎有点拧起来了,他把水杯放回桌子上,两手的十指不安”分地绞缠一处,“他说……在我真正能离开二组之前,都不可以跟你们一起去机房。”邓柯平有些哑然。 “真正能离开二组”,这话听起来就像在说时光现在根本就没法升一组似的。 可是,现在国青队的一组成员里,也的的确确存在着好几个像黄麟先一样,因为运气还不错,对上了原本一组里较弱的对手才升组的人。 分组训练赛的结果是前天就发布了的。虽然那时时光什么都没说,但邓柯平不用想都能知道,他心里对这次分组的结果一定不能服气。 整个国青队的人都明白,分组训练赛半个月就有一次,升升降降本不稀奇,一时升组也不代表能永远升组,冲着这点来看,即使当时不服,日后再挣回来也完全不是没可能。可俞晓旸这回偏偏说的是“真正能离开二组之前”,这种话听上去就跟要把时光钉死在二组一样,仿佛不管他今后再怎么努力,都不能拥有升组的机会似的。 看着时光眼里露出的不甘,邓柯平也没法说什么安慰他的话。 “……放、放心吧,啊。”他抓了好几下头发,“老俞不是那么刁钻的人。你……你努力一点,他会看到你的。” “……我——我怎么不努力了?” 时光猛地抬起脸,他很少生气,但这回却是真的动了火。不为别的,邓柯平话里那句“你努力一点”着实刺痛了他。 他怎么不努力?从定段到现在,哪怕是刚定完段没有职业队肯签他的时候,他也没有停止过每天练棋。甚至是,在褚嬴走后,他一度放弃下棋的那半年里,棋盘也一直活在他的心中。 “什么叫……什么叫‘我努力一点’?他没看见我,就等于我不努力了吗?”他的嗓门稍微高起来。 “嗨哎,你——你急什么呀。”邓柯平被他冲得身体往床后仰,他也没料到会有这个局面,再开口时话里多了点委屈,“我就——我就一说嘛……” 时光瘪住嘴,他的眼里渐渐有些泪光在打转。 “这不公平……”他忍着怒火说,“我明明就比阿先强的,阿先都能进一组,为什么我不能?他能准106的所有人都去机房,为什么只有我要被留下?这不公平。” “唔……”邓柯平说不出来话,只能持续地抓自己的脸侧,“你……你冲我喊,也没用……”他小声说。 里间通往阳台的隔门忽然“咯”一下被推开,黄麟先从里边探出了头。 “公平?”他看着时光说。 他露脸的刹那,时光也被吓了一跳。 “……阿、阿先……”他看见黄麟先脸上的表情,瞬间意识到自己刚刚可能说错了话。 “阿先。”范筚蓝从黄麟先背后冒出来,他一脸担忧地抓住室友的胳膊,“睡觉吧!要熄灯了!” “去,我还没讲完呢,睡什么觉啊?”黄麟先扭开他的手。他再度把脸对向时光,白炽灯下,他的脸色看上去有些发白。 “你比我强。”他说,“结果现在却被我排在后边,你不舒服,是吧?” 他直直看着时光,眼里似乎有波涛在翻滚。 “不公平,对吧?”他说完,笑了笑,“我来告诉你什么是公平。” “我前年就通过国青队的选拔赛了,本来打算那年过年前就进队。结果我行李都没收拾好呢,棋院打电话告诉我说,我的名额被取消了,因为当时新出了一个规定,要增加一个16岁以上队员的名额,同时,为了保持原来的名额数量不变,要减少一个16岁以下队员的名额。 “当时队里招五个没满16岁的棋手,按选拔赛排名来招的。我运气不错啊,正好排名第六。”他咧咧嘴,“后来,我就没去成。”
257 首页 上一页 34 35 36 37 38 3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