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永夏抬手把咖啡杯的瓷盖阖上。松田眼皮一跳,他挑起眉:“你生气了?”“哼,就凭你,还不惜得我生气。” 高永夏沉着脸,一件一件把桌上散落的餐具收起来。松田见状,笑道:“没关系的,今年没有机会,明年说不定你也可以成为冠军的唷,围棋的发展方向也不是只能有一个啊。” “哦。” 高永夏瞥了他一眼,头也不回地托着餐盘往外走。 “不过,有一点你说得对。” 他背靠在卡座的一侧,只留给松田和小林一道背影。 “那个人的确不需要靠赢得三星杯去证明什么,他只需要战斗到最后而已,冠军与这相比,什么都不是。” 望着他远去的身影,松田嗤笑一声,摇了摇头,对小林说: “你信不信?他现在马上就会去对局研究室。” 今天是对局日,棋手的早餐时间异常紧凑。九点整,通往莲花厅的大门被工作人员打开。这里就是本轮三星杯决赛的临时对局研究室。 小段是十分左右来的。他理了理脖子上的工作证件,还没推开门就听见研究室里热闹地响着谈话声。 但真正吸引他目光的还是坐在最后一排的青年。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瞪大眼睛喊道:“小俞老师!” 被他喊到的青年抬眼瞅了瞅他,嘴角扬起轻笑。 “小俞老师,你……你怎么在这里啊?” 他一边说,一边坐到俞亮的身侧,上下不断地打量着对方。今天的俞亮看上去跟往日没有什么不同,不在对局日也穿着黑色大衣,鬓角和下巴都打理得干干净净。 他的手边平放着两盒棋子。见小段坐下,他随手拍了拍面前的纹枰: “待会要用吗?” “啊,我随便啦。”小段咬着笔去口袋里抽笔记本,心想待会儿那边下起来,也不晓得自己能不能看得懂俞亮拆解对局的步骤。 二十五分时有个七段的韩国棋手跑进来,简短地朝房间里的其他人叽里呱啦地讲了起来。小段不太懂韩语,他侧头问俞亮:“他说的什么?” “哦,他说这间对局研究室是临时开辟的,用完还要还给酒店,请棋手自行注意保持整洁。” “咦,原来的研究室不在这里吗?” 俞亮想了想答道:“棋院那边应该有一个研究室。” “大概是因为想观战的人太多了吧。” 小段惊讶地扭头,看见一个生着娃娃脸的棋手背着双手,歪脑袋看向他:“本来对局研究室也就那么些人,其他人看直播就好了,但这局比赛好像特别受关注的样子,大半个棋院的人都想去对局研究室,结果最后棋院方的人说算了,再开一个大厅给其他棋手吧。” 这棋手讲完话,突然一躬腰,目光越过小段直至后方:“嗨俞亮,你还认识我吗?” 俞亮点点头:“你是小林宏一。” “哇啊,好激动!”小林马上拍起手。 “你、你是小林宏一三段!”小段的眼睛一亮。 “嘻嘻嘻嘻,你也认识我吗?我很有名吗?”小林马上看回小段,勾起拇指指指自己。“呃……”小段扶了一下眼镜。 “他没有名,不用想了。” 身材高大的青年棋手从小林宏一的背后经过,轻飘飘甩下一句话。小林马上转头,冲青年的背后大吼:“高永夏你真的很烦耶!” 小段的眼睛眨个不停,抓着中性笔的手也在互相搓来搓去。先是小林宏一,又是高永夏,该说不愧是俞亮吗,果然跟着小俞老师就能见到很多难得一见的棋手呢!他正喜滋滋地盘算接下来可以做人物专访的对象,后排忽然有人站起来关掉了大厅顶上的射灯。 “要开始了。”俞亮在一边说。 大厅前侧的投影幕慢慢地放下,实时传输出直播的影像。镜头的另一端,来自中韩两国的棋手正一左一右地坐在棋桌边,迎接一连串摄像机的快闪。 预留给天王山之战的拍照时间是十分钟。十分钟以后,广播喇叭里传送出了主席宣读比赛规则的声音。 电视台的直播间里,安太善语气平和地解说道: “猜先结果是时光二段执黑。” “那么……本届三星杯的最后一战,现在就开始了。太善先生此时此刻有没有什么话想说?” “我吗?哈哈哈哈哈,我想不论是赫昌先生,还是时光二段,应该都是那种会用自己的方式战斗到最后的棋手吧。即使是三星杯决赛这样的对局,对于一个棋手来说可能也只是生涯里度过的某一天罢了,希望他们今后都能把这局棋当作一个新的开始。” “这两天有没有出去玩呢?” 趁着猜先的间隙,李赫昌低头对时光寒暄了两句。 “哦,出去玩嘛……”时光心不在焉地作答,“景福宫吧,还有大学路。别的也没时间去,我懒得动。” “嗯,玩多了心难免会散。” 男人收拾好棋子,添了一句:“待会儿好好下。” “知道了。” 对局大厅的门已经被严严实实地关上了。 看着眼前空空荡荡的纹枰,时光做了一次深呼吸,心里有些感激李赫昌的包容。褚赢的折扇依旧被他握在手里,他的左手中,则攥着一把黑子。 我已经猜中了先手。 对局的计时已经开始,时光却没有急着下出第一步。 已经具备了先手的优势,就要想一想该怎么发挥这个优势。平心而论时光还是更想用白棋一些,毕竟白棋有贴目。对手是李赫昌这种级别的人物,手握贴目可能自己的压力更小一点,但事到如今即使拿了黑棋,时光也没觉得有怎么样,随着一盘又一盘对局,他发现自己已经越来越能适应背负贴目甚至是大贴目的战斗了。 “开局的话黑棋走出的是小林流。”安太善利落地下子,手指着星位和右下方的两颗黑棋,“小林流往下也是有成套的布局定式可走的。走完小林流之后黑第五手守角,或者挂角也是可以的,你看白棋后来就挂了上去。” “之后算是走出了一个中国流的定式。”白川飞快地落子,边落边说,“这里他们两个都下得很快,因为都是定式,没什么好说的。需要点一下的地方是这里的黑第九手,他没有下分投,而是直接拆边了,可能是嫌分投下手不够狠。” “本轮比赛布局还是比较明朗,没有什么太大的曲折点,黑棋目标很明确,他就是来抢大场的。” 白第十八手,外扳。 时光浅浅地皱了一下眉头。 他能料得到这一手,不过白棋左下团块的四颗子目前比较吸引他的注意力。假如白十八手是夹,就此在左下部来一波小交换也未尝不可。 在观察了那块棋片刻以后,他笑着下了尖顶。 李赫昌不会满足于小交换。 心中对他设了个底,黑棋往前探了不出八手,果然很快就探出了虚实。 白第二十四手,打入。 看见这一手落在三路时,时光心里松了一口气,又提了一口气。 松气的是这回他没有料错,对方想的果然是下出实空与外势的分野,这种做法也很常见;提一口气是因为接下来的十步大概都会趋于复杂,但目前这里还只是一盘棋非常开始的阶段。就时光自己来说,他并不想在布局阶段就走非常复杂的棋,因为这意味着他要在布局阶段就投入很大的精神去行棋,然而布局以后还有更加激烈的中盘在等着他。 进入国家队以来时光会有意识地让自己进行一些注意力上的锻炼。人的精力和注意力都有限,一个大活人不可能每分每秒都对一样事物保持在同样的高度集中状态,当注意力集中到一定程度,疲劳和涣散就会接踵而至,继而影响到竞技状态。这时也会体现新人棋手和老棋手的区别:新人往往会一开局就全力以赴,但中后半途就很容易露出疲态,而老棋手在精力的分配上则比新人要圆滑得多,他们更懂得把最好的状态留到一盘棋的爆发阶段。李赫昌、俞晓旸这些身经百战的棋手,很有可能在拿到棋子的那一刻起就已经知道接下来这盘棋可能会有哪些组织架构了。 倏然间,时光的脑海中浮现出褚嬴的面孔。 褚嬴也是这样的。 攥住黑子的指尖捏得紧了紧。 那样运筹帷幄、精于计算的褚嬴,不知不觉间在他的心目中清晰起来。只不过这一次他不再是任何缥缈的形象,也不再是回忆里的幻影,而是扎扎实实的一步又一步的棋。 现在的时光大约还没有能力完全追上褚嬴的水平,但他能感觉到,自己正一天比一天更能看清楚褚嬴的棋路;那些从前在他眼里变幻如神通的棋,已经逐渐变成很多手简单的步骤,而他就在心里像拆卸零件一般地反复摸索、拆解着这些棋路。正是在这个过程里,他理解了何为妙手。 所谓的妙手,并不是什么复杂绚烂的棋着,它们的本质都是由一个又一个的简单步骤叠加起来的。正是在这些最简单的步骤里,棋手为自己铺出了道路。真正的妙手大多数时候都不是偶然得之的灵感,而是一步一步的积累,是量变到质变。 大繁至简。 “咔哒。” 黑第二十七手,托断。 “下退怎么样呢?” 小林托着腮,在棋盘上指了一个位置给松田看。 “下退。然后呢?”松田照他指的位置落子。高永夏伏在桌子的另一边,他皱着眉头读了一会盘,哗啦啦掏出好些白子: “那肯定得占好一二路啊。” “那三十六手该不会要下到五路吧?那岂不是变成宇宙流了?”小林对他说。“那也好办啊,三十七消白中腹。” “上方四路肩冲也不是不行。”松田掏了一颗白子往上添了一着。 他们在那厢折腾,对局中的李赫昌则选择把第四十手棋落在小飞上。 “双方的左右两块很奇妙,它原本是高低中国流对抗的基础形,双方后来都围绕着各自的大场进行了延展性布局,接下去当然还是扩张,还不到布局的终点呢,实空都想要。”安太善抓着手里的磁力棋子,笑眯眯地说: “能看出双方在对局中的这种战略意图。” “对李赫昌九段的话还是没什么意外。”白川道。 “对,时光二段的话比较让人意外。我觉得他身上有一个很大的优点,他很擅长在对局中跟对手学习。从本赛开始到现在,他每一场比赛都在朝对方学习。决赛到今天是第三轮,我们可以看到他在这里布局的时候就有了不少李赫昌的影子,可以说这也是他对前辈棋手的学习和模仿。” “嗯……那他是不是,某方便来说,很容易被影响呢?”白川想了一会问。 “那也没有关系啊,他很年轻嘛。年轻的棋手模仿和学习都是很正常的事,重要的是他有这样的学习能力和动力,他会自发地从实战对局里吸取经验,而这一点并不是所有的新人棋手都可以做得到。”
257 首页 上一页 250 251 252 253 254 25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