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是我。 ——这就是我。 在这浩瀚的棋盘之上,我没有神明,我即是自己的主宰。 思考仍然在继续,属于俞亮的第一次读秒开始了。 五十四、五十五、五十六、五十七…… 第一百手,单拐。 “俞亮落子了。”安太善短促地拍了一下手掌,“我猜他可能已经受够了黑棋对他的压制。九十一、九十三到九十九这几手,右上的白棋整个都是比较逼仄的,被黑棋压制得很紧。这不是俞亮会喜欢的下法。” 白一百零二,断。 黑一百零三,点。 白一百零四,阻渡。 黑一百零五,压。 在这序盘已经结束之际,任谁都没有想到,一度处于被压制状态的白棋在一百零六到一百一十手间竟然连续三次都下了扳。 “一百一十二手是阻渡,唔……”摸着剃得溜光的下巴,小段伸头望了一眼“弈豆”的胜率表,“现在的胜率是白约……百分之三十九,黑约百分之六十一。” 方绪默默地往荧光屏上瞅了一眼,嘀咕答道: “比刚刚的稍微高一点点。” 他指的是俞亮的白棋。 “小俞老师的意志还是很坚决呀,这手阻渡不就是宣战的信号吗?” 他说着,指向右上部方才的那一手。 在临近对方阵形的地方怒下一手不免有些莽撞。但对眼下的白棋来说,这不啻于是效率最高的选择。因为倘若他再不挣破黑棋右上角的布阵边缘,对方马上就要把自己的实地捞取得干干净净了。 可是,俞晓旸显然料得到这种结果。 黑一百一十三,压。 是压,不是长。 看着这手压的位置,俞亮感觉自己的心里一个咯噔。 对局中的经典交换思路之一,我杀你一千,你要还我不少于八百。无数的棋手在对弈时都是以这么一种规则来的;俞晓旸则不同,几十年的对弈智慧沉淀在他的棋里,使他比任何人都懂得如何把握围棋博弈中的“度”。 所谓的“度”,就是用“长”则攻,用“压”则守。俞晓旸选择了后者,但这恰恰是让俞亮心惊的地方。一百一十三手看似保守,实际上却压在了能直接威胁右下部四颗白棋的位置上,不多不少,不偏不倚。如果换作旁人来看,指不定还会把这手错认为缓着。 这是一步嵌手。 捡起白棋,俞亮沉吟片刻,果断拐左上角上跳。 在中盘的初始阶段,他最终选择了率先挑起劫争。左上角还有空,他可以抓紧时间,一边捞取实地,一边把局势诱向战斗。 “黑棋的压走得非常好,有实力竞争本次三星杯的妙手之一。这步棋的应手表面上是为了抵消白棋对黑棋扩张的钳制,但如果你用曲,或者像这样拆二去卡它,那么它很快就能往左上单挂,在外势上张开一个口,跟你这块连起来。白棋就有可能为此付出右下角被全部鲸吞的代价。但如果不应这一手呢,它就会跟一个布口袋一样,把这一块的白棋呼噜一下全都给摁住了。这种感觉是啥呢,它不咬人,但它恶心人。你就只能看着你这块棋哪儿哪儿都能用,明明全都活着,但是哪儿哪儿都用不了。”白川点着头讲个不停。 “实战中俞亮的反应还是很快的,你看他完全没有恋战这块,在很短的几手之内就做了混战的准备。一般人来这盘棋的话,看到右下角,可能会觉得咦,我这不是还有希望吗,不是还能动吗?他很容易就会因此一步踩到这手棋背后的陷阱里。所谓的‘嵌手’就是这样的,就像埋在森林里的捕兽夹一样,在你走得最得意洋洋的时候把你卡一下,很危险。好在俞亮还是比较清醒。” 他抱着双臂,朝俞亮落在左上角的跳凝视了好久,情不自禁地说道: “俞亮他确实是……这一代年轻人里的佼佼者啊。” 是嵌手。 沉默地读着盘,俞亮的脑中一片雪亮。 不过,这一手也并非完全没有破绽。 白棋的外势……并非毫无用武之地! 一百二十二,扳。 “哇啊……” 三星杯的对局研究室内,有人低呼出声。 方绪“啪”地拍了一下大腿,差点就从椅子上站起来了。越过研究室棋手的头顶,他镜片后的双眼熠熠地闪着光。 问应手。 但这不止是问应手。 在这手扳落子的刹那,中国的围棋直播间内,白川和安太善二人也同时低呼了一阵。“这手扳……”安太善索性抓了一把棋子,啪嗒啪嗒地在磁力黑板上摆着,“下得漂亮。” “问应手的作用还是要他应手。但这手的位置下得……很不好找。”白川看起来也很兴奋,他连连点着右下角,“这一块,我们刚刚提到过,它跟黑棋的外势几乎是连在一块儿的,这也就导致了一个结果,那就是这一块边上五颗黑子,它的气是没有那么稳定的,这也是外势的一个……也不能说是弊端,应该说是隐患的所在。它本来就是一个有无限可能的地带。那么,通过这手在劫争当中又下出来的扳,俞亮他瞄准的其实就是那上三颗、左两颗子。”他抓了一把黑子,在上面变换棋形,继续解说: “那如果,现在我黑棋又应了这一手,那么就必然会发生一个情况。这个情况就是,我本来这五颗正常的子,它的气会骤然之间被拉紧。那么接下来,哪怕白棋什么都不做,这一块也会形成一个紧气劫。” “当前来说的话,这么紧的气是绝对不利于黑棋施展的。”安太善读着盘,眉心渐皱。他张开手掌,罩在棋盘左上部散至左下部和中部的三大块区域中,眉头不减地说: “这盘棋的中盘战斗打到现在,棋手应该很辛苦。” “拧得慌,两方都是当仁不让。应该说是有什么就用什么了,本身俞亮就是非常善于攻击的类型。但是哎,也要说一点。”白川指了一下中部的一块纽十字,“就是俞晓旸九段,他在棋坛中向来是以比较稳健厚重的棋风为主的。但是在这块缠斗中我们可以发现他在同俞亮这种暴力的绞杀相搏斗的时候,也一样爆发出了非常强悍的力量。这也就是顶尖棋手的特征,不会囿于风格,哪怕是以稳重棋风为主的棋手,劫争的时候一样可以展现出扎实的攻击力量。” 盘根错节般的交换与争斗,几乎每时每刻都包含着极为复杂的气的变化。然而,对于这局还没有捱过中盘的棋,现在下定论为时尚早。 黑一百四十一,滚打。 俞亮在纹枰前挪了一下肩膀。 方才的姿势维持得太久,他现在只觉得自己脖子以下腰部以上的部位都快麻木了。 黑棋弃了一百三十九和一百四十一两子,为了什么? 他满眼都是中腹地带被自己那块看起来像黑白碎砖马赛克一样的棋阵,两眼雷达一样左右扫视着盘面情况。 局部的劫争还没有结束,但也快了。目前他依然没有捞到太多的好处。 他朝俞晓旸那厢抬了一下眼睛。 俞亮知道,以父亲的身体状态和年纪,不管是拼算力还是拼体力,都不大可能对自己占据优势。可他还是没想到,在这盘正在进行的劫争中,他的父亲居然完全没有居于下风,甚至有好几次都在计算上表现出了惊人的深度。 他本打算用劫争的方式拧碎黑棋外势的边缘,再于右中部稍有余裕的地方侵消,借助上下布置好的子力往中间吞噬。他想得倒周全,不料却反而在自己最有把握的地方吃了教训。 此刻,他不动声色地望着盘面,用力抓住桌沿掐了一把。 “小俞老师怎么又开始长考了?” 小段盯紧屏幕,心里跳得砰砰的。 “因为他想找地方侵消进去。他本来一直想打散老师布置在上下两侧的子力,把自己的棋子埋伏进去,但老师也针锋相对地调用了更多的子力。这样一来,即使侵消进去,也不过是破了对方的围空,这种进攻,没有任何意义。” 方绪分析完,突然想到“弈豆”还开着。他皱着眉头问: “‘弈豆’现在显示的胜率是多少?” “我看看。” 七。” “……嗯。” 方绪搔了搔头皮。 AI的估计结果跟他预料得也差不多:在战斗最为激烈的中盘阶段,这盘棋仍然不能分出胜负。 中盘不能,那只能看收官阶段的角力了。 “咚。” 会场的门缓慢地打开又缓慢地阖上。有谁刚刚出去了。参与第二轮比赛的十六位参赛者中,有两个人之间已经决出胜负。 实在受不了对局研究室里的紧张气氛而出来活动的小段伸手拦住了刚从对弈会场出来的一名记谱员。他问: “刚刚是谁赢了?” “赢的是时光二段,中盘胜。”记谱员答道。 “哇啊!”他张大嘴,“竟然是时光?” 那个小子,他居然挺进了三星杯八强? “等、等一下!”见到记谱员要走,他又喊住对方,“他的对手是谁啊?” “杨海八段。” “天哪……” 小段这下彻底愣在了原地。有好一阵子,他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时光的棋力,棋王战时他不是没有见过。但他真的想不到,这才半年的光景,时光就能在 第一次参加三星杯时就把已经参加了好几年大赛的杨海给淘汰出局。 半年,不过才半年。 当下里小段脑海里冒出的头一个想法,就是冲出去找记谱员把对局的棋谱要来。他想到做到,刚拔腿往楼下跑,迎面就撞上一个人。 “哎唷!” 对方被他撞得身子一歪,龇牙咧嘴地揉着肚子看他,“干啥呢你啊?” 小段一见就乐了,不是杨海还能是谁。当即就揽住杨海的肩膀说:“杨老师,您输了!” 杨海龇牙咧嘴揉肚子的动作咯噔停了好一会。他看着满面笑容揽住自己肩膀的小段,脸上的表情从龇牙咧嘴变为嘴角抽搐。 “不是,您这话怎么说得好像我输了是多么值得祝贺的一件事呢?” “哎、哎,没那回事。”小段马上对自己的脸进行紧急表情管理。杨海揉完肚子,看了他一眼,倏然叹气。眼看要走,又被他一把抓住。 “怎——么——了——啊?”他垂头丧气地拖长音问。 “我就是想问问您,能不能做一个赛后自我复盘之类的专访。还有……”小段咽了咽口水,“时光二段,他……到底怎么样?” 对局研究室的前门开了一下,一条人影从里头钻出来,鼻子上架着眼镜。他打眼看到杨海,神情一怔。 “啊呀,是方绪老师!” 小段松开杨海,转头对方绪打招呼。 方绪先没有回他。他半掐着腰,看向对面的杨海,半晌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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