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愚蠢。”青年捋了一下被风吹散的刘海,“同情在这里是最不值钱的东西,小朋友。”时光低下眼睛,虚弱地笑笑,又扭头看向远方。 “后来我做了好几次梦。有时候会梦到那个朋友伤心的样子,有时候会在梦里梦见他当天怒斥我的声音……我……我想我应该是很后悔的,可是又很难说得清我到底在后悔什么。 “我没有参加过预选赛,没有为了争夺一个名额做出过什么很大的牺牲。我觉得我下棋下得很辛苦,但直到今天……直到你说,努力根本不值一提的时候……我才发现,其实有很多的事情,我可能根本就没有感同身受过。 “我只是知道‘这可能是错的’罢了。不管是那个朋友的痛苦,还是其他那些没有参与预选赛的棋手,甚至……甚至是你的感受,其实我都……一点都不了解。” 风刮乱他的头发,他眯着眼睛,沉默地看着远方,不再开口。 高永夏重新往后躺在草坪上。不知躺了多久,他才说: “虽然你蠢,但这不是你的错。” 时光瞥向他。 “其实李赫昌那个老头子说的没错,我们能做到的事情很有限。不管再怎么努力,也有改变不了什么的时候。 “以推荐名额来说,如果一个棋手连续好几年都没有晋级、成绩没有突破,那么就算是在韩国,老师在考虑的时候也会对他丧失信心的。落选肯定很难受,会怀疑自己,也会受打击。不过信心这种东西,本来就不是别人给的。名额只是名额而已,它不会让你丢掉的自信长出来。没得到这次机会证明自己,所以难受得要命;那万一得到了机会以后却证明了自己就是不行呢?” 他半含笑容看向时光,眼里深深的。 “就算是看起来已经很公平的预选赛,或者等级积分,那也不一定就能代表公平。就比如预选赛这种东西。如果你仔细查看过历年的比赛结果,你会发现不管是什么样的比赛,拔头筹的永远是那么几位。预选赛其实也是一回事的,每年都有预选赛,选来选去也就是那么些个人,每一年的比赛会场大部分坐的都是那些熟悉的面孔。 “可你我都知道,在赛场之外,有更多的面孔存在。在我们韩国,下棋的人有千万百万,大多数人努力了一辈子也不会出现在这里。那些业余棋手,或者水平不太突出的低段棋手,学了半天可能只能自己在乡下的私塾里琢磨,而高段的职业棋手可以在大城市的研修室内学习,跟国外的高手切磋,长此以往下去,差的更差,好的更好,差距越来越大。等到要预选赛了,再把这群人放在同一个起跑线上比赛,谁更容易赢不是长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的吗? “说预选赛公平吗?又公平到哪里去呢? “不管是你,还是你的朋友,又或者是我。我们其实……也只是棋手罢了。我们不是比赛主”办方、棋院管理者,我们能做的事情和能负的责任都有限。 “所以,不要高估自己。” 他拍怕裤子,在时光的视线中伸了个懒腰,哈欠连天地说: “我会找那个鬼佬的麻烦,也只是因为我觉得他很讨厌而已。” 时光被呛了一下,无奈地摸着鼻尖出声:“永夏……” “干嘛啊,不许我发火吗?我也是有脾气的啊!” 伸完懒腰,高永夏像是踌躇了一阵。他咳了咳,小心翼翼地半蹲下来,问时光:“我对李赫昌说的那些话,该不会让你觉得刺耳吧?我可没有针对你哦……” 他说话时风一直在刮,把他脑袋上生得较长的头发丝丝缕缕吹到时光的脸颊上。发梢扎人,时光忍不住皱起眉头在自己脸上捋了一把,摇摇头:“没有啊。” “那就行。” 高永夏吹着口哨在他身侧蹲坐起来,右边无端空出半个身位。半截灌木丛长在草坪的边缘地带,而在这丛灌木的后头,一道人影正歪着头朝这厢打量。 时光信眼一瞧,眉毛挑了起来。 “岳智?”
第111章 高永夏走进洗手间时,陡然发现里头站了个人。 水龙头哗啦啦地开着,洗脸台的镜子前映着这个人的面容。弯眉桃花眼,不是俞亮还能是谁。 “是你啊。” 高永夏咳了几声迈进去,没来由感到不太自在。这种不自在在俞亮反过来招呼他时加深了: “恭喜晋级。” “啧……你是来嘲弄我的吗?”高永夏歪歪嘴,露出不屑的表情。 对手是米特这种韩国业余高手来都放得倒的水准,他再赢不了不如退役算了。“不是,我是真心的。” 把双手在烘干机下伸平,俞亮侧身朝着他,两眼视线落在自己伸直的手指上。烘干机即刻呜呜响起来,未干的水珠点点滴滴流下生着蓝色静脉的手背,顺着指甲盖砸落台面。 高永夏微微板着脸,踱到他身边的水槽去洗手,心里仍旧是不大爽快。 兴许是因为心里还记着棋王战时的事,兴许他本来就不大看得上俞亮这种名流出身的角色,总之高永夏很庆幸从中国来参加访学团的人不是他。纵然棋院里的其他同仁再怎么喜欢拿他跟俞亮比,他也打心里觉得大家根本不是一路人。小时候他在棋院碰到“那个中国来的借读生”,发现对方总是端端正正坐在研修室里,像哪里来的小少爷。棋院的老师都会说高永夏和俞亮是成绩最好的棋手,但明眼人都能看得出老师们对俞亮的满意,至于高永夏自己,没让人头大已经不错了。 把手指插进微凉的水流内,高永夏吁了口气。 小时候的事情一晃而过,其实现在想来,当时的俞亮很大程度上只是一个沉默的小孩罢了——沉默地来棋院、沉默地打谱、沉默地离开,像机器一样完成了老师交代的所有任务。老师们的满意多半出自于俞亮的“守规矩”,这未必就能证明俞亮自己真的是什么“好学生”,他倒也不至于把幼时那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记到现在,只不过瞧见俞亮规整的模样,他心里就会按捺不住某种想搞破坏的冲动。 你很得意吗?一路都木秀于林的你,大概也为自己骄傲吧?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让我高永夏成为你前进路上的阻碍吧! “有一件事我想询问你。” “哈啊?”高永夏一愣。 俞亮缓慢地揩了揩手。他低着脑袋,仿佛接下来的话让他有些迟疑。就在高永夏对他挑起左眉时,他转过脸: “时光他,好像是你在访学团期间的伙伴?还是——” “棋伴。” “我不知道李九段的说法。”对方冲他轻轻一笑,“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那就是,在三星杯的比赛期间,我希望你可以把时光让给我。” 高永夏挑着眉听他说完,眉尾眼看越挑越高。 “怎么搞的,访学团没有你啊?” “我知道。所以我才询问你的想法。” “哦。”高永夏的眉头落下。他抱起双臂,把下巴一抬:“我不同意。” 俞亮的眉头也跟着挑起来。仿佛过了一个世纪之久,他才说: “……在国内棋院的时候,时光一直都是我的对手。只是三星杯期间而已,也不会占用你们很长时间。因为我是他……最好的朋友,跟比较熟悉的我一起下棋的话,我想会减轻他在比赛期间的压力吧。” “那关我什么事?” 高永夏甩干手,脸上又挂起嗤笑的神情。 “首先,棋伴这种规则,不过就是两个人互相结成的学习小组,它并不代表什么绑定的关系,只要你想找他下,凭他的个性大概完全不会拒绝你吧?其次,你本来就没有参加访学团,棋伴这种事天然没你份;最后,时光是个职业棋手。 “每一年都有第一次参加国际大赛的棋手,那么多人都这样过来的,难道就他压力大吗?第一次参加比赛罢了,以后还不知道要经历多少次,这就抖抖索索扛不住压力,不如回家睡觉好了。你是他朋友,还是他的老妈啊?操心这个意义何在?还是说,你信不过他?” 他拽过不锈钢毛巾架上的一次性毛巾,揩掉手上残余的水渍。侧脸恢复了漫不经心的神情。 俞亮怔怔地在他另一边站着,背光使他的右半边脸颊都浸在雪亮中。 高永夏吸了口气,把毛巾扔回架子上。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你好像蛮在意他的。”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说,伸手挠了挠自己的额头。 俞亮斜视着他,没出声。 “呃……我只是一说啊。 “你要是真的想帮助他,那就多给他一点期待,相信他有能力做好,而不是想着要替他准备好一切。这不是在为他好,这是在小看他。” 高永夏撂下手,转眼看到俞亮有点发愣的模样,突然嗤了一声。 “不过,还是,关我屁事。” 他擦好水池边缘,背朝着俞亮摇摇手:“拜了。” 空荡荡的洗手间内,俞亮垂下眼睛。 午后的阳光半投在他的脚边,他在那儿站了很久。 已经是深秋了,但阳光还是把窗户前也晒得热热的。 “卧槽,好热。” 举起展开的棋谱拍在自己被晒得发烫的后脑勺上,小林嘟嘟囔囔地蹲下来。 “这俩人怎么就这么会选地方,那么多研修室,非要找个朝阳的,好歹考虑一下我们这种观棋不语的真君子好不好。” “你也可以选择不看的。”松田微笑着说。 “噫,我不看就都让你们看,让你们学人家棋、打人家谱,偷偷进步,然后把我甩在后面吗?做梦!” “看一盘而已,不见得吧。再说,沈一朗君和羽根君不都会记谱的吗?” “我没有记谱哦。”羽根扭头瞥了他们俩一眼,“这盘棋据说是下过的,看起来确实是从五十六手开始下,前面的我也不了解。不过沈一朗君知道。” 小林伸了伸脖子说:“岳智说这是去年北斗杯预选赛时他们所下的棋,唔……他为什么非要下这盘输掉的棋不可呢?重新下一盘也好啊。” 说话间,研修室的另一侧又传来两道落子声。 “……是不甘心吧。” “啊?”小林看向羽根。 “因为心不甘、情不愿;因为总觉得那盘棋自己可以扳回来。你难道就没有这种时候吗,小林?那种……如果我当时是这样下的话,这盘棋的结局就会被我逆转的想法。” “谁没有过呢?”松田凝望着那厢,轻声说。 小林顿了顿,很快就抿住嘴。 松田上午才输了比赛。 是啊,是不甘心。 沉住气息,岳智抬手往裂型周围补气。 可不甘心又怎么样?对败者来说,失去的难道只是胜负而已吗? 他三岁就开始学棋,在家中道场的耳濡目染里成长。为了围棋,他丢弃了所有拥有玩具和玩伴的机会,七八岁就开始跟一群比自己大十岁甚至都不止的成年棋手混在一起打谱。他那么深信勤能补拙,也那么深信总有一天自己能像俞晓旸的儿子那样为人称道——为什么不能呢?俞亮五岁才学棋,说起来比他还晚一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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