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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扭头看向走廊通向楼梯口的朝向，那儿早已是人来人往。医院并无真正的休息日可言。他关好门，走开之前先借着门上镶的玻璃自照，大概整了一下仪表。其实他现在也还只是穿着自己来时穿的衣物，不过裤腿和外套下摆的部位都有些皱得厉害。此前他用力揪住那处的衣料往外拉扯了好几把，但用处不大，该皱的地方还是皱得发蜷。他最后又努力了好几次，实在没辙了，只好放弃。他松开手，转身走开的姿态流露出些许犹豫。 医院的交班时间是上午八点，如果母亲要回去的话，现在恐怕正在值班房收拾东西。从俞亮的病房到母亲所在的值班室大概要穿过两条半的走廊，距离不长不短，不用花太长时间，可时光还是尽量放慢了步伐。他得等，他想等，总要再等等：他踌躇万分，胸中隐隐地心焦。但他不能把这一切都表现出来，不能给自己那样的暗示，这是他通过之前的经历所得到的经验——否则只会让自己更着急。 他沿着走廊右侧墙壁往母亲的方向走，慢吞吞的，走廊的一切从他的眼际划过。病人。医务工作者。粉刷成绿色的下半截墙面。空白的上半截墙面。挂壁的电子液晶时钟。贴墙摆放的座椅。拐角的咨询台。大厅里钢制的联排椅子。墙角摆放的常青树。窗台的文竹。他转了一个弯，神情中隐隐紧绷。走廊窗外大片的稠李树和香樟在夏日的天空下摇晃。他弯过走廊的拐角，拿眼睛去找值班室的铭牌，人中在夏日的上午沁出薄汗。 在门前定了几秒钟的神，他屈起手指扣响门板。 “哪位？” 母亲果然还在里边。他感觉自己的呼吸猝然间收紧了。一秒、两秒、三秒，门在面前被打开了半条缝，里面露出女人挽了一半头发的身影。 时光快速地捏紧拳头，他把两只手都小心翼翼地藏在身后。母亲已经换下工作服，大约很快就会回家去了。见到她来开门，他的目光顿时充满闪烁。他不敢太直视母亲的眼睛，视线越过她的肩膀，在值班房里乱七八糟地飘来飘去。 看见他的刹那，母亲的眉头耸了一下。而后，她没有显出太惊讶的神情——不如说她现在没有什么表情。看到儿子来，她只是很沉默。“先进来吧。”她说，侧开身让时光进屋，自己转身往屋里走。 会儿倒上起规矩来了。女人从更衣间换完便装出来，一眼就瞧见他在椅子上正襟危坐的模样，都不用多看，就从他脸上认出了大把的坐立不安。 听见她的脚步声，时光噌一下从椅子上弹起来：“妈妈！……” 母亲抿了一会儿嘴，用生着细纹的眼睛凝望了他许久，缓声说： “现在还很早。你怎么现在就起来了？” 她的脸色有点泛黄，眼袋也显出浮肿。这些都被时光看在眼里。在她的跟前，时光登时感到喉头发紧，胸中涌起酸涩的感情。这一刻他突然鲜明地感觉到了一些此前被他忽略过良久的东西：在那些自己反复地受到折磨的岁月里，家人也是支撑他前进的力量。他的脑海中霎时间迸发出许多回忆，它们令他一时难以开口。他轻咳几声，才用有些紧绷的语气答道： “我、我……我就是，来看看您。” 他说着话，眼底有点酸。想起清早发生的“事故”，他希望母亲不要把这句话当成是他的借口。 女人对他轻轻眨了两下眼睛。过了一会儿她笑了笑，“你懂事了。”她说，右手不着痕迹地伸上前，食指点了点他的胸口，“可是，纽扣怎么还扣错？” 她指向时光的胸口，时光低头看下去，脸上立刻就是一阵尴尬。 “呃，我……” 他马上讪笑连连，匆忙去解自己领口到胸口下边一段的纽扣，“那，早上房间里，不太亮不是，我没瞧清楚呢。”他碎碎地回着嘴，手上动作重新扣扣子的动作有点乱。 母亲停了一会，略显迟疑地说道： “你好像没有这件衬衫。” 时光扣扣子的手蓦地一顿。“……啊——？”他抬起脸，眼中错愕。 “我是看到……”女人的目光在他肩周一带打量，她用手在他的肩头处比了比长度，“这件衬衫的肩宽不适合你，才说的。” 她放下手，眼睛朝时光瞧过来，目光莹莹。时光转头朝自己肩膀上看了又看，没多久，他脸绿了。 这一定是失误，是败笔，是他眼拙。时光在心里疯狂地敲脑袋：怎么就偏偏在这么要命的时候犯了这种错？他想自己一定是早上去洗手间收衣服的时候把挂在水管上的衬衫拿错了。 看着他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母亲轻抿起唇。她最终只是淡淡地说： “回去了记得把衣服还给人家。”她拉好包带，越过时光的身边往外走，“妈妈就先回家了。” 她说着话，鞋跟踩在地砖上发出钝响。“哒”、“哒”。时光心里一颤。他扣扣子的手倏而停下，喉头再度发紧。他看见母亲越过自己的身侧，脚步在耳后轻响。 就在女人即将开门的瞬间，他忽然喊出了声： “妈妈！” 他转过身去，看着母亲的背影。他感觉自己有些颤抖。 “您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他有些焦虑地咬紧下嘴唇。他知道母亲恐怕一直都在忍耐着什么，这让他非常难受，她也是这个世界上他最爱的人。 香樟树在值班房的窗户外摇曳，摇来晃去，晃来摇去。一门之隔的走廊外声音嘈杂。半晌，母亲的话淡淡地响起，却是另一个问题： “时光，妈妈……有件事想问你。” 时光的眼神颤了颤。他的拳头在身侧捏紧，松开，又捏紧，又松开。 “那天……你那么大半夜的，就跑到北京去了。”她对着门上镶嵌的玻璃说话，半张脸倒映在玻璃中，对着时光，“我怎么劝你都劝不住。” “当时你说，你要去参加集训。”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可是，我后来打了电话，问国青队的……那个俞老师。他告诉我说，再过两个星期左右才是陆续报到的时间。” 她的话语轻轻的，“我后来去了你租的那个屋子，我就只是……想着，打扫打扫卫生，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会从北京回来。 “结果我发现，你好像，没带什么衣服过去。你有一个大箱子，二十四寸的。年前你去……俞亮家合训的时候，你用的就是那个。我看到你房间里的那口箱子，我就纳闷。我就想啊……这孩子去集训这么多天，怎么东西不收拾齐全就走了。” 她低了一下头。脖子朝前微微地弯曲着，时光咬紧嘴。 “你只拿走了一件明黄色的T恤，还有一条水洗布的牛仔裤，外带一些贴身的衣物。”她的声音低而清淡，“我当时整理了你的衣柜。” 她的话渐渐让时光如鲠在喉。他攥紧拳头，嘴唇微张：“妈妈……” “小光，你……你已经长大了。”女人的声音轻轻的，“你能挣钱了，你也懂事了。你能照顾别人，也能照顾你自己了。不管你做什么，妈妈都会爱你。”她压抑着说，“妈妈……妈妈现在，其实，就是想知道——” “……知、知道什么？”时光喉头发紧地问道。 —— “你三更半夜的，穿着你最喜欢的那件T恤，千里迢迢，跑到北京去……为的，真的是围棋吗？” 她终于舍得回头。当她望向时光，她的眼里盈满了泪水。 “妈妈，就是，很想知道这件事。”她挤紧眉心，两行泪水很快从她的泪沟滑下来。时光顿时露出惊愕的表情，她自己也有点猝不及防。不过，她很快就用手拭去了泪水，勉力让表情恢复成平时的样子。 时光绷着嘴角。实际上他有点绷不住，在女人抬手揩拭眼角的时候，他也快速地擦了一下脸颊。然而他想开口时还是因为哽咽而不能及时地接上话。他咳了咳，才用有些沙哑的嗓音接道： “您怎么……怎么突然问这些？” 的儿子面对面说过话了，她心里不愿意这样。 可是，她还是说道： “或者，你是……因为，俞亮——才去北京的？” 她已经不再流那样不由自主的泪了，但她还是重复了自己的想法，“我只是很想知道这件事，小光。” 看着儿子的神情，她咬了一下下嘴唇，“你感到为难，不告诉妈妈，也行。但是……妈妈希望，你自己心里能清清楚楚的。”她低了一下头，又用手揩了揩脸颊，“妈妈知道，你平时训练很辛苦、很努力。 “妈妈……也不需要你成为多么优秀的人。这一辈子，我的儿子能平安健康地度过，能找到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就可以了。 “但是，妈妈也不想看到，你努力了很久的东西，被浪费掉。” 她稍作停顿。时光则怔了怔，母亲的话霎时间令他心潮起伏。 “当初——”女人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你那么坚定地来找我，说你想学棋，想去道场，我让你去了。 “后来你不知道怎么就不下棋了，看到你那么难受，妈妈也难受。妈妈想你不下就不下吧，我的儿子只要开开心心地活着就好。”她抿着嘴，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之后你又开始下了，虽然妈妈也不知道为什么，可是，妈妈看得出来。”她看向时光的眼睛，“看得出来，你高兴。” “继续去下棋，你很高兴。” 时光瘪着嘴，捏在身侧的拳头不知何时已经紧到让他手骨发疼。母亲看着他，略带心疼地放缓了语调： “想想，今年以来，你回家得少，在棋院待得多。妈妈跟你们队里的俞老师，也聊了聊，他跟我提到棋院最近出的事……也谈到你的训练情况、在队里的生活，还谈到国家队召集了你和俞亮。听了这些，妈妈在心里为你高兴，为你骄傲，也为你难过。 “从你定段到现在，快两年了。这两年里，从一开始我不同意你去道场，再到现在，你历经波折，可还是过来了。想想当初你在道场的时候，想想你刚去国青队的时候，想想你因为那个朋友而痛苦的时候……你有很多放弃的机会，可是你还是走了过来。” “妈妈。”时光抬起脸，他的眼眶有些泛红，“我知道。” “妈妈绝对不是，有什么成见。”女人抬起手，用手掌肚揉了一下眼睛，“妈妈只是很担心，在你痛苦得快要放弃围棋的时候，你为什么三更半夜的突然就决定去北京了？你过去，是为了你自己呢，还是为了俞亮？你继续下棋，是因为你喜欢，你想要这样，还是……因为俞亮在那里？ “妈妈不是对你们有什么意见，妈妈只是……只是希望你做的一切都值得，将来不会让你后悔。因为下棋，因为成了职业棋手，你的人生早就已经跟其他的孩子不一样了，你现在，也已经不是孩子了，你不可能再回到校园里，完成升学，过其他人过的生活。接下来等着你的，是你作为职业棋手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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