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给人一种感觉:即使人类艺术家把一个封闭曲面的所有可能形态平滑地全部试完,也找不出这样一个造型。它在所有的可能之外,即使柏拉图的理想国中也没有这样完美的形状,它是比直线更直的线,是比正圆更圆的圆,是梦之海中跃出的一只镜面海豚,是宇宙间所有爱的结晶……美总是和善连在一起的,所以,如果宇宙中真有一条善恶分界线的话,它一定在善这一面。 于是很快出现了一个猜测:这东西可能根本就不是探测器。 人们得出最合理的推测是:它是三体世界发往人类世界的一个信物,用其去功能化的设计和唯美的形态来表达一种善意,一种真诚的和平愿望。 于是,人们给探测器换了个称呼,形象地叫它“水滴”。在两个世界中,水都是生命之源,象征着和平。 舆论认为应该派出人类社会的正式代表团与水滴接触,而不是由一名物理学家和三名普通军官组成的考察队,但出于谨慎的考虑,舰队国际决定维持原计划不变。 “那就不能换个人去吗?让这么个女孩子……”丁仪指着西子说。 西子对丁仪微笑着说:“丁老,我是‘量子’号上的科学军官,负责航行中的出舰科学考察,这是我的职责。” “而且,舰队中有一半是女孩子。”舰长说,“陪同您的共有三个人,另外两名是欧洲和北美舰队派出的科学军官,他们很快就要到本舰报到了。丁老,这里要重申一点:按照舰队联席会议的决议,第一个直接接触目标的一定是您,然后才能允许他们接触。” “无聊。”丁仪又摇摇头,“人类在这方面一点儿没变,热衷于追逐虚荣……不过你们放心,我会照办的。其实我只是想看看而已,我真正感兴趣的是这些超技术后面的超理论,不过此生怕是……唉。” 舰长飘浮到丁仪面前,关切地对他说:“丁老,您现在可以去休息了,捕获行动很快就要开始,在出发考察前,您一定要保持足够的精力。” 丁仪抬头看着舰长,好半天才悟出来他走后会议还要继续进行。他转头再次细看水滴的影像,这才发现它浑圆的头部映着一片排列整齐的光点,这些光点往后面才渐渐变形,与银河系映出的光纹汇合在一起,那是舰队的映像。他再看看悬浮在自己面前的“量子”号的指挥官们,他们都很年轻,在丁仪眼中,这些人还都是孩子。 他们看上去都是那么高贵和完美,从舰长到上尉,眼中都透出神灵般睿智的亮光。舰队的光芒从舷窗射入,透过自动变暗的玻璃后,变成晚霞般的金色,他们就笼罩在这片金辉中,身后悬浮着水滴的影像,像一个超自然的银色符号,使这里显得空灵而超脱,他们看上去,像奥林匹斯山上的神祇……丁仪内心深处的什么东西被触动了,他变得激动起来。 “丁老,您还有什么要说的吗?”舰长问。 “哦,我想说……”丁仪的两手不知所措地乱舞着,任烟斗飘在空中,“我想说,孩子们啊,这些天来,你们对我都很好……” “您是我们最尊敬的人。”一位副舰长说。 “哦……所以,我真的有些话想说,只是……一个老东西的胡言乱语,你们也可以不把它当真。不过,孩子们,我毕竟是跨过两个世纪的人了,经历的事儿也多一些……当然,我说过,也不必太当真……” “丁老,有什么话您就直说吧,您真的是我们最尊敬的人。” 丁仪缓缓地点点头,向上指指,“这艘飞船,要达到最高的加速度,这里面的人好像都得……都得浸在一种液体里。” “是的,深海状态。” “对对,深海状态。”丁仪又犹豫起来,沉吟了一会儿才下决心说下去,“在我们出发去考察后,这艘飞船,哦,‘量子’号,能不能进入深海状态?” 军官惊奇地互相对视着,舰长问:“为什么?” 丁仪的两手又乱舞起来,头发在舰队的光芒中发出白光,正像一上舰时就有人发现的那样,他真的很像爱因斯坦。“嗯……反正这样做也没什么大的损失,对吧……你们知道,我感觉不好。” 丁仪说完这话就沉默了,两眼茫然地看着无限远方,最后伸手把飘浮的烟斗抓过来装到衣袋中,也不道别,笨拙地操纵着超导腰带向舱门飘去。军官们一直目送着他,当他的半个身体已经出门时,又慢慢地转过身来: “孩子们,你们知道我这些年都在干什么吗?在大学里教物理,还带博士生。” 他遥望着外面的星河,脸上露出莫测的笑容,军官们发现,那笑容竟有些凄惨, “孩子们啊,我这两个世纪前的人了,现在居然还能在大学里教物理。”他说完,转身离去。 观看电影的艾伦难过悲伤的说道: “丁仪把一辈子都奉献给了挚爱的物理,然而物理学被智子锁死了,两个世纪了物理学没有突破,这对他来说是何等的悲哀和痛苦啊。” 哈利也是难过叹气说道: “唉,三体里的悲剧实在是太多了,这水滴它……” 电影里的舰长想对丁仪说什么,但见到他已经离去就没有说出来,神色严峻地思索着。军官们中有人看着水滴的影像,更多的人把目光聚集在舰长身上。 “舰长,你不会拿他的话当真吧?”一名上校问。 “他是个睿智的科学家,但毕竟是个古人,思考现代的事儿,总是……”有人附和道。 “可是在他的领域里,人类一直没有进步,还停留在他的时代。” “他提到直觉,想想他的直觉都发现过些什么吧。”说话的军官语气里充满着敬畏。 “而且……”西子脱口而出,但看看周围军衔比她高的一群人,把话又咽了回去。 “少校,说吧。”舰长说。 “而且像他说的,也没什么损失。”西子说。 “可以从其他方面想想……”一位副舰长说,“按目前的作战计划,如果捕获失败,水滴意外逃脱,舰队部署的追踪力量只有歼击机,但如果长途追踪就必须依靠恒星级战舰,舰队中应该有舰只做好这方面的准备,这应该看做计划的一个疏漏。” “向舰队打一个报告吧。”舰长说。 舰队很快批复:在考察队出发后,“量子”号和在编队中与其相邻的“青铜时代”号两艘恒星级战舰进入深海状态。 “丁博士,我们时间不多的。”中校示意丁仪走上前来,因为第一个接触水滴的必须是他。 丁仪慢慢飘浮到水滴前,把一只手放到它的表面上。他只能戴着手套触摸它,以防被绝对零度的镜面冻伤。接着,三位军官也都开始触摸水滴了。 “看上去太脆弱了,真怕把它碰坏了。”西子小声说。 “感觉不到一点儿摩擦力,”中校惊奇地说,“这表面太光滑了。” “能光滑到什么程度呢?”丁仪问。 为了解答这个问题,西子从航天服的口袋中拿出了一个圆筒状的仪器,那是一架显微镜。她用镜头接触水滴的表面,从仪器所带的一个小显示屏上,可以看到放大后的表面图像。屏幕上所显示的,仍然是光滑的镜面。 “放大倍数是多少?”丁仪问。 “一百倍。”西子指指显微镜显示屏一角的一个数字,同时把放大倍数调到一千倍。 放大后的表面还是光滑的镜面。 “你这东西坏了吧?”中校说。 西子把显微镜从水滴上拿起来,放到自己航天服的面罩上,其他三人凑过来一起看着显示屏,只见被放大一千倍的面罩表面那肉眼看上去与水滴一样光洁的面,在屏幕上变得像乱石滩一样粗糙。西子又把显微镜重新安放在水滴表面上,显示屏上再次出现了光滑的镜面,与周围没有放大的表面无异。 “把倍数再调大十倍。”丁仪说。 这超出了光学放大的能力,西子进行了一连串的操作,把显微镜由光学模式切换到电子隧道显微模式,现在放大倍数是一万倍。 放大后的表面仍是光滑镜面。而人类技术所能加工的最光滑的表面,只放大上千倍后其粗糙就暴露无遗,正像格利弗眼中的巨人美女的脸。 “调到十万倍。”中校说。 他们看到的仍是光滑镜面。 “一百万倍。” 光滑镜面。 “一千万倍!” 在这个放大倍数下,已经可以看到大分子了,但屏幕上显示的仍是光滑镜面,看不到一点儿粗糙的迹象,其光洁度与周围没有被放大的表面毫无区别。 “再把倍数调大些!” 西子摇摇头,这已经是电子显微镜所能达到的极值了。 两个多世纪前,阿瑟·克拉克在他的科幻小说《2001:太空奥德赛》中描述了一个外星超级文明留在月球上的黑色方碑,考察者用普通尺子量方碑的三道边,其长度比例是1∶3∶9,以后,不管用何种更精确的方式测量,穷尽了地球上测量技术的最高精度,方碑三边的比例仍是精确的1∶3∶9,没有任何误差。克拉克写道:那个文明以这种方式,狂妄地显示了自己的力量。 现在,人类正面对着一种更狂妄的力量显示。 “真有绝对光滑的表面?”西子惊叹道。 “有,”丁仪说,“中子星的表面就几乎绝对光滑。” “但这东西的质量是正常的!” 丁仪想了一会儿,向周围看看说:“联系一下飞船的电脑吧,确定一下捕获时机械手的夹具夹在什么位置。” 这事情由舰队的监控人员做了,“螳螂”号的电脑发出了几束极细的红色激光束,在水滴的表面标示出钢爪夹具的接触位置。西子用显微镜观察其中一处的表面,在一千万倍的放大倍率下,看到的仍是光洁无瑕的镜面。 “接触面的压强有多大?”中校问,很快得到了舰队的回答:约每平方厘米两百公斤。 光洁的表面最易被划伤,而水滴被金属夹具强力接触的表面没有留下任何划痕。 丁仪飘离开去,到舱内寻找着什么,回来时手里拿着一把地质锤,可能是有人在舱内检测岩石样品时丢下的,其他人来不及制止,他已用力把地质锤砸到镜面上! 他只听到叮的一声,清脆而悠扬,像砸在玉石构成的大地上,这声音是通过他的身体传来的,由于是真空环境,其他三人听不到。丁仪接着用锤柄的一端指示出被砸的位置,西子立刻用显微镜观察那一点。 一千万的放大倍数下,仍是绝对光滑的镜面。 丁仪颓然地把地质锤扔掉,不再看水滴,低头深思起来,三位军官的目光,还有舰队百万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 “只能猜了。”丁仪抬头说,“这东西的分子,像仪仗队一样整齐地排列着,同时相互固结,知道这种固结有多牢固吗?分子像被钉子钉死一般,自身振动都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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