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亮知道,师兄一直都是个目光长远的人,他的眼界,永远不局限于一盘棋上。 许厚说,他早在时光初入段那时,在棋具店看了时光的一场棋之后,就在心底震惊万分了。后来发生那档子闹不下棋的事,半年多之后时光回来,棋力竟然还没掉多少,他更是震惊了。最近半年来,看到时光的棋褪去轻浮,可谓脱胎换骨,他再次震惊了。有时候他还想,时光是不是奇迹的代名词,只要时光感情状态正常,他愿意相信时光。 俞亮早就听时光说,这位道场的许师兄宅心仁厚,交谈之后果然如此。至于时光的感情状态嘛,俞亮只好在心底保证一定不会让它出问题。 杨海说,从秋兰杯观战室决赛的那场棋上,他就看出了时光的潜力。转换李勋的那几手,俞亮下出来了,时光也同时看出来了,他扪心自问,承认自己想不出来。他猜总教练选俞亮当主将的原因,就是俞亮能看出破解李勋的办法。那次总教练没在观战室,他改天可以找总教练说说这事,既然时光有潜力,就不能浪费了。 俞亮很钦佩,一个人在赞扬别人优秀的同时承认自己做不到,本就格外了不起。杨海看待围棋的眼光同样不囿于一时一刻,他看得出潜力的价值。 当俞亮把这些话一一告诉时光时,时光正在默默吃面,一直到最后吃完,他都安静地没有说话。 到了晚上,两人都已经入睡了。时光忽然钻进被窝,爬到俞亮身侧,一个脑袋从被窝里钻出来,下巴搁在俞亮的手臂上,“俞亮,我想了一天……” 俞亮本来都快睡着了,“嗯?” “我应该自己去找总教练主动争取。” “嗯。” “我怎么就这么幸运,能遇到这么一群好队友呢,还都这么信任我。我自己再不主动,那算个什么事儿?” 俞亮笑了,揉了一把时光软软的头发,“还有呢?” 时光垂眸想了想,“还有,你说要像相信自己一样相信你,但我之前既没相信自己也没相信你,对不起。” “就这样?再没了吗?” 时光偏头,深深吮向俞亮的侧颈,绵长而轻柔,从侧颈摩挲到嘴唇。纠缠许久之后离开,时光又补充了一遍,“对不起嘛。” 俞亮的睡意彻底烟消云散,他回望时光的眼睛,轻声低语:“没关系,现在主动也不晚。” 虽然有了俞亮的鼓励,但时光还有点怕总教练,一见他甚至还有点心虚。 以前见大老师他心虚,后来看穿了大老师,他也不怕了。见俞老师他也心虚,以前是因为俞老师不怒自威的气势,后来是因为把他儿子撬走了,不能细想俞老师一旦知道之后的反应。但总教练跟他们都不一样,总教练很少笑,脾性刚正得像一块铁板,眼里只有成绩,不循人情。要是成绩好,总教练心情好就表扬几句,心情不好就点个头。要是成绩不好,那对不起了,有什么说什么,把队里几个爷们骂哭都是常事。 他鼓足了十成十的勇气,站在这样的总教练面前,被他鹰隼般的目光盯着,说完了内心想法。 半晌寂静,心跳如擂鼓一样忐忑不安。 终于,总教练说道:“不行。” 时光叹了口气。 “俞亮,杨海,许厚他们都来找我说过。听完他们说完,我也在想,你进队时间不长,我也没有亲自带你们,是不是应该再深入了解了解,再做判断。你当不当先锋,确实可以再商榷。但是,”总教练顿了顿,斩钉截铁地继续说道:“你想直接对阵李勋,不行。” 这是总教练第一次对时光说这么长的话,“归根到底,这是你们的一次尝试。你们有压力,我也有压力,棋院也有压力。已经是第10届了,我不可能允许你们,拿农辛杯的赛场来尝试。时光,现在的你,还没有给我足够的信心。” 总教练话语平静,却仿佛有雷霆万钧的气势,让时光的内心反复翻涌。 其实总教练的话……也不无道理。 世界上绝大多数人都不可能像身边人一样了解你。潜力更是一个虚无缥缈的词汇。千人有千面的看法,你左右不了。 时光叹了口气。 信心……该怎么给呢? “时光!”对面的杨海敲了敲棋盘,出声提醒。 时光迅速收回思绪,继续认真下棋。 离农辛杯正式开赛还有一个半月,集训队加强了快棋团战的比赛训练。连平时工作重心放在地方俱乐部的方绪和许厚都回来参加了。 信心?不就是成绩?总教练想看成绩,那他就下出成绩! 时光拎起棋子,重重拍在棋盘上。 一个人的潜力,原来真像海绵里的水一样,你以为已经挤完了,但再用力挤一挤,总能再逼出来一些。 时光感觉又回到了冲段那时候的日子,天不亮就起床,到半夜还没睡觉。练快棋找节奏,调整时间分配,训练反应速度。看所有对手的棋谱,寻找他们的弱点。 不同的是,在道场里他从最后一名苦苦往上爬时,夜深人静的训练室里,通常只有他和褚嬴。 而现在,棋盘对面坐的是俞亮。 以及,冬天的北京有暖气。 时光简直感动得泪流满面。 “俞亮啊,这周排名下来,我都是乙组第一了,放到整个集训队里也是前三的成绩。你说……我下周再去找总教练,他会答应我吗?”时光拿着棋谱,一边摆棋一边说着。 “再试试看。” “嗯,那你去睡吧,我再看会儿。”时光打了个哈欠,揉了揉脸。 “没事,我陪你。” 柔和的日光灯照亮卧室,地上的棋盘桌就在床边,时光和俞亮席地而坐。棋子交错落下,窗外墨色浓重,白雾糊住了冰冷的窗户,屋里暖意融融。 拿着这三周以来的成绩,时光再一次忐忑不安地敲开了总教练办公室的门。 反复做好了心理建设,时光再次开口。 在等总教练翻看成绩表的时候,时光再次满怀忐忑。 “21轮全胜……不错。”总教练点点头,“看来这次咱们队伍很有赢的希望。” 时光心里燃起了期待。 “也许,可以试试当副将。”总教练合上了成绩表。 时光再次叹了口气。 他甚至都有点动摇了,当副将也不错啊,他先上场,让俞亮留到最后,也算是并肩作战了啊。 不过这样一来,高永夏也极可能会留到最后。谁都没把握说,队友在前面一定能把敌手全清干净。那么就有这种可能,俞亮一个人面对高永夏和李勋,按赛制,两个韩国选手不会接连上,如果日本队没淘汰完,中间还会插一个日本选手。要赢的话,俞亮就得在三天内连胜三场,对手还是三个世界顶级棋手。 太难了。 是的,这是最坏情况。也有可能队友在前面发挥得好,俞亮没这么大压力。但只要对手出场顺序未知,又是没足够时间思考的一小时快棋制,一切都充满了变数和未知。作为职业棋手,本就应该把最坏情况考虑在内,并且规避。 之前高永夏想在围甲联赛对局俞亮,结果轮到东湖证券队对阵围达G.C队的时候,恰恰撞期了韩国国内的农辛杯选拔赛,高永夏只能请假错过。这样一来,他一定更想找机会跟俞亮对局。 所以,俞亮想主动引出高永夏并击败,把时光留到最后,是稳妥得多的打法。 但是,这需要建立绝对信任。 “但是……”时光想再争取争取。 “就这样吧,继续努力。”总教练递回成绩表。 铁板还是那块铁板,堵住了时光剩下的发言。 还是不够有信心么…… 时光都有点纳闷了,信心,到底该怎么给呢? 看着出神思考的时光,杨海又敲了敲棋盘,“怎么了,平时跟俞亮研究棋谱亢奋得很,今天换成我就一声不吭了。” 这几天正是今年围甲联赛的收官阶段,俞亮、方绪和许厚都回俱乐部了。围达G.C队已经提前收获了联赛冠军,绪哥这几天心情好得不得了。时光跟许厚请了假,关于这次农辛杯,他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还没找到,他想静下心再想想。 “诶,杨海,你在国家队好几年了,了解总教练这个人吗?”时光突然问道。 杨海叹了口气,“你别看总教练铁面无私一个人,其实也是个悲情英雄。” “这怎么说?” “当年,咱们第一个世界冠军是俞晓旸,一人力抗日韩一流棋手,也就是李勋师父那辈儿。” “我知道,俞亮他爸嘛,地位杠杠的。” “后来,咱们的总教练紧随其后,也拿了世界冠军,眼看光芒就要绽放,时代就要交接,结果没想到……” “杨海,你能一次性多说点吗?” “唉,没想到,棋坛出了个李勋啊!李勋的出现,让总教练的光芒迅速黯淡下来。九年前,他俩在LP杯决赛2:3那次,总教练输给了李勋,就是李勋在棋坛封神之路的开始。后来还有几次比赛遇上,他都没赢过李勋。你看,武侠小说里天下第一的高手总是一战成名,没人记得那个被打败的人叫什么。其实,人家也兢兢业业无比努力想当第一啊。咱们总教练就是那样的人。后来他干脆不比赛了,专心当起教练,很少再提以前的成绩。我就一次听教练们闲聊的时候无意听到,总教练说他这辈子最遗憾的一场棋,就是九年前LP杯的最后那场。” 夜深的公寓里,时光再次翻开李勋的棋谱。 其实他看过这局棋谱,是厚厚一册棋谱里的一页,每次他都粗略扫过对局者的名字,没往心里去过。 1999年LP杯决赛五番棋战第五场,李勋vs张立东。 李勋执黑,张立东执白。 这是五番棋战的决胜局。黑子全程压制白子,但前面白子苦苦挣扎,差距拉得并不大。但进入收官阶段后,黑子强大的官子能力展示无虞,白子一路溃败,最终输了两目半。 一手接一手摆着棋谱,顺着白子的足迹,时光感受到了白子的心情,那是苦苦跋涉后,发现仍旧翻不过巍峨高山的难受与心酸。 时光久久凝视着眼前这局棋,他突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心底渐渐成形。 五天后,时光再再一次敲开总教练办公室的门。 “时光啊,你还真是坚持不懈啊。”连不苟言笑的总教练都摇头失笑了。 “教练,我想跟您探讨一局棋谱。”时光的心脏再次汹涌跳起来。 “哦?什么棋谱?” 时光深吸了一口气。不成功便成仁,治心病要下猛药,他决定今天就拍一把老虎屁股了,是死是活他也不管了。他打开棋盒,在办公桌上的棋盘一手手摆下棋子。 随着棋形渐露,总教练敛去笑意,面色凝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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