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饮尽,唇上略无水渍。 “荀子入秦,称其民朴,畏有司而顺,然你我掌兵,皆知人虽畏法,却未必得顺。秦之时,但有旨令,遣使郡县,甚至乡里,宣讲清楚,如此百姓方知循规矩是也,如今军中亦当如是。” 荀柔知道曹操一向尊崇申、韩,故用秦法劝说。 曹操连连点头,却不接话。 旁边传来一阵大笑。 转头一看,却是军师郭嘉。 郭嘉比先前黑瘦些,精神却不差,跪坐苇席上,面前摆着棋枰,对面是军主簿王必,见他看来,王必连忙起身行礼。 “荀太尉教训得对。”郭奉孝一面拿衣襟扇风,一面拈着白棋子,嘿然一笑,“这也不难,只需太尉赢我一局主公,此事交与我安排,如何?” “这本就是你份内事。”荀柔轻哼一声。 郭嘉掌管军中文吏,传达军令本就落在他头上。 不过,他也看出,郭嘉是有意调和他与曹孟德之间气氛,既能达成想要结果,他也就顺着来了。 “便依奉孝。”曹操笑道。 王必抬袖抹了一把汗,悄悄避退一旁。 “怎样,荀太尉、含光兄,可敢与我对弈一场?”郭奉孝仰脸一笑。 “有何不敢。”荀柔一扬颌,在王必让出席位坐下,随手拂开之前棋局,“我来猜子?” 输赢是一回事,姿态得做足。 “好。”郭嘉随手抓起一把。 荀柔答应得干脆,败得也干脆。 半个时辰后,一枚黑子落下他投子认输了。 “不算了?”郭嘉挑眉问。 “不必算,我必输无疑。”荀柔伸手将棋局一抹。 郭奉孝大概是以此消遣,颇有研究,棋力眼看涨了不少,他平日拿睡觉消遣,差点都还给堂兄了,当然下不过他。 这点一开始他就有心理准备。 郭嘉也果然不提他输棋要如何,只边收子边问,“宛陵眼看支持不过几日,荀太尉果然是要等城内献城投降?” “军法有云,攻心为上,攻城为下,不必兵戎相见,自然最好,不是么?”荀柔撑着下颌,神情倦怠的看着。 一场对弈,不止输了,毕竟还耗费精力,他不想动弹。 “那此役之后,太尉有何安排?”郭嘉前倾身体,轻声问道。 荀柔一抬眸,神光清明,“有话直说。” “此战过后,太尉可是要留我主守扬州?孙文台又如何安排?是孙豫州……还是孙镇东?” 孙豫州,孙坚就是隔壁州掌管,孙镇东,那自然就是江东将军,与曹操相互制衡的同僚。 “都不是。”荀柔坐直起来,神情肃然,“天下百废待兴,正需才智之士,同心并力,孙将军自有适处,奉孝放心就是。” 虽说文武分制是有制衡之意,但把两个能力强,野心大的诸侯凑一堆,让他们彼此消耗……他有那么无聊嘛? 他向一旁曹操。 “我既将江东托付与孟德兄,自是望兄在此立一番功业,其中深意,昔日已陈说清楚,想来孟德兄心中也明了我以为,自冀州别后,我与兄已心心相印。 “不过,如此问清亦好,望日后,你我永无讳言。” 曹操轻轻吸了一口气,端正长揖,俯身到底。
第309章 战争和平 宛陵,还要坚持到何时? 秋阳在天,站在宛陵城墙之上的袁将李丰松了松颌下盔甲系绳,望着在射程之外击鼓叫骂的朝廷军队,既苦闷又茫然,打不起精神。 自三日前,袁将军长子被压到城下,抬给他们看得清清楚楚,城内已失去斗志,虽然粮草军械尚充足,但全无用处,连每日上城头鼓舞气势的袁将军,也不再现身。 朝廷军队却不攻城,远处飘扬的赤旗,炊烟袅袅,人马声嚣,像是要在此落地生根。 李丰甚至有些怨恨。 只需三五百兵卒轻轻一叩,宛陵就会敞开大门欢迎王师,可大汉朝廷荀太尉却连这一点兵力都吝惜,四面喧嚣的营寨就驻守在那里,鞭挞煎熬城中每一颗人心。 不过,也快到极限了。 宛城的油蜡,袁将军来后就被收缴入将军府,于是在夕阳余晖尽没后,满城黑压压的一片,只有最高处将军府透出点点光明。 可如今这一招已挡不住人心浮动了,夜里巡逻,李丰总能觉得那些阴暗的屋檐下,有碎碎的低语,而他自己,也对着那些摸黑窜过的黑影视而不见。 提醒送饭的梆子“当当”敲响。 士卒们不等将军下令,一窝蜂涌下城楼。 李丰不想追究,便准备按住亲卫,转头却发现亲卫队伍也都一脸麻木倦怠,全无整顿士伍的意思,不免更加意兴阑珊。 快来吧! 无论谁,来结束一切。 他受袁将军知遇之恩,守到最后一刻,竭尽忠义报效就是。 作为将领,李丰不必和士伍争抢,很快有侍从将饭食送上城墙。 除了一大碗掺着壳的麦饭,酸咸腌菜,今天竟还有一条半尺长腌鱼。 “袁将军深知守城将士辛苦,特将府中所存,不止将军,也分赐将士们,希望诸君同心同德,共克艰难。”送来饮食的张炯笑得亲切和蔼。 李丰连忙拱手道谢。 张炯是袁将军宠臣,不止是士人,还懂谶纬法术,是高居庙堂的人物。 他再看亲卫士卒,每人都得了一小条腌鱼,虽然不过是寸长的小鱼,但人人都欢喜。 宛陵封城后,城中粮草虽未短,但也需控制,盐供应马匹,作为将军好歹每天还有腌菜,士卒们却很长时间没吃到盐了。 不必像袁将军进膳那样讲究,要有席有案,还要女乐助兴,李丰往地上一坐,以手待著大吃大嚼,一扫而光。 吃完收拾好,日头也向西偏了。 李丰领着亲卫在城墙上巡视了一圈,该来换岗的将军杨宏迟迟不至,不远处朝廷军营炊烟袅袅,飘散过来的气味仿佛带着肉香,让他又觉得很饿。 竟渐饿得腹痛起来,眼前发白,头晕沉沉,腿脚也渐软得不听使唤。 李丰连忙扶住城墙。 这时候,他要再不发现不对,未免就太过迟钝,可已经来不及。 身后“噗通”一声接着一声。 他艰难回头,落在视野中最后的,是几个歪七拧八摔倒的甲衣身影。 来不及产生什么情绪反应,疼痛与眩晕便使他不受控制的摔倒、抽搐起来。 眼前黑得什么也看不见了,湿热的液体在鼻、耳里流动。 李丰脖子梗直,眼前仿佛闪过那一年上巳。 春草碧丝,春光明媚。 袁将军骑着乌黑骏马,挥鞭在前,纵马奔驰,他拼命跑,跑得肺里全是火烧,一直跟在将军身后,超过同僚,终于赢得一句垂问:“好健士!报上姓名!” 又是一年上巳,低垂桑枝下,女子乌发挽髻,皮肤洁白,眉眼灵动,轻轻一眨,像闪着光芒,她伸出纤细绵软的手,拉住他的衣袖,明明那样轻,他的却不由自主被带倒下 喉间“咯咯”响声忽然一止,乌血已蜿蜒流淌成溪,经过漫长挣扎的痛苦躯体,终于凝视着一个方向,静止不动了。 城墙之下,城门“吱呀吱呀”被终于被推开。 于此同时的将军府,果然正歌舞起兴。 金兽炉内燃着馥郁的香,丝竹悠扬,彩衣女伎手执红莲翩翩起舞。 袁术醉醺醺的搂着姬妾往喉咙里一杯接一杯灌着美酒,直到冠带不整的文官冲进殿,不管不顾的跪下大喊:“主公,西门破了,汉朝军队进城了!我们快逃吧!” 袁术醉眼朦胧的抬起头,茫然了一会儿,忽然清醒,他推开侍妾,一下站起来:“荀含光竟攻城了!” 他不是打算不攻城么? “不!是守将打开城门投降,放了汉军进来!主公,此时城中混乱,快同我一道逃走吧!”师宜官伏身再拜,抬起头眼泪纵横,“再耽误来不及了!” “逃?往何处去?” 袁术踉跄了两步,精神却完全清醒,扶着木衣绨锦的兰锜架大声道,“四面,何处不是罗网?我袁公路,如何落到这等地步? “啊!” 他仰头大吼,声音凄厉。 主记师宜官,侍妾,并方才还翩翩舞蹈的女伎,全都呜呜哭泣起来。 袁术却面无表情,神情冷静的从架上,取下了配刀。 宛陵城果然小,这一会儿功夫,外面的喧闹已经传来。 …… 荀柔乘马车缓缓驰进宛陵敞开的城门。 这座小城,墙高不过一丈,道宽不过两辙,抬眼一望就能看见对面的城墙。 道路上没有多少尸体,只是空气中飘散的腥臭味道,提醒着这座城池已被围困数月。 未曾经历激战的宛陵,终究还算保全,并不像当初的邺城满目惨烈。 “此条道路直通将军府,罪臣安排了人看守府门,袁将军……不,袁贼必在府内。”张炯徒步跟随在车旁,态度十分殷切。 荀柔看他这张猥琐的面孔,就很厌烦。 “听闻当年向袁公路解释所谓’代汉者,当涂高也‘,就是张君?” 一句话把张炯说得当即跪地,他挥手让亲卫将之押解下去。 宛陵城中里巷已被封锁,过程很顺利,城中没有抵抗,只有一些涌至巷口的人,在士兵之后大喊饶命。 马车没有停止,径直抵将军府,这里也已被先行官清理。 荀襄站在门口迎候,扶他下了马车。 “袁公路已自尽而亡,府中府库我已派人接管,府中男女皆已关入偏室,孙将军说要去袁氏主簿阎象府邸,搜查私兵,我没有阻拦。” 荀柔勉强点点头。 破城后劫掠是一向地方诸侯的惯例,讲一时讲不通。 曹孟德本人不算爱财,士卒只要在城外,危害就要小些,可再将孙坚拦在城外,就显得太刻意了。 他将荀襄安插在前,让她以人数优势,尽快接管更多地方,以及最关键的将军府。 出于种种原因,孙坚不会和荀襄争抢,可也需得让出些地方,避免孙文台觉得他想吃独食。 “看着些,若有士兵乱蹿,以军法就地诛杀。”荀柔叹了口气,觉得自己越来越伪善。 战后他想让孙坚离开江东,现在不便过分冲突,只好牺牲袁术附翼了。 “是!”荀襄抱拳一礼,转头传令下属。 荀柔在士卒簇拥下走入这座府邸。 与北方宅院毕竟不同,前院是个大莲池,此时还有红莲盛开,几座石桥如飞虹跨过池上。 红花绿叶映照,池水清且涟漪。 袁术却已在池后的大殿中死去。 士卒为荀柔揭开草席,露出袁公路已苍老松弛的脸,只有颌下五寸长须虽沾了血,还是修剪得精致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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