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柔微微心动。 蜀道难,蜀人难治,但天府之地的丰饶,也让人不忍相弃。 能借武将势力,形成平衡么? 他原本已准备取消封爵中的采邑制度,改以岁币,就在年底开始实行,若再倒车回去,是否会造成更长久的问题? 荀柔缓缓放下这一封,准备再考虑后决定,接着拿起下一张信。 这封开篇,是荀彧本人给他的,关于冀州治理的建议了。 荀柔呼出一口气,竟有一种终于来了的感觉。
第274章 劝说 “子曰:无欲速,语速则不达。荀子曰: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闻弟患冀州之不治,近常为自苦,岂不知冀之弊,历来已久,非一时之功可成耶?” “冀为中州,向者常称其人口天下第一,土地丰饶,民多健朴刚烈,轻身重义,好儒称礼,然彧观之,则不然。 “其地多豪强,自以为天下之中州,天子所居之地,故怀异志,善养死士,但有起事者,争相附翼,此何可谓重义亲身? “士多阿党比周,善相攻讦,常仗辞藻,文过饰非,颠倒黑白,欺天罔上,以图自丰,何可谓好儒称礼? “豪强并地,民无所依,劳役赋重,只得典卖儿女,至于隐附卖身以存性命,在籍者日稀,又何可谓土地丰饶,人口第一?” “袁氏治冀,乃以人治人,唯春秋之诸侯卿大夫之术,其量何小,而弟素存匡扶天下之志,欲存百姓之心,民初见或疑,未知其德,久必怀《甘棠》之念,弟何疑之?” “忆昔与弟学诗,弟最好《伐檀》,时常颂吟于口,族父老赞弟心怀仁德,必为天下之望,其非今日?” “秋渐,愿弟且慎风寒,调衣,加食,永安万年。” 荀柔看信开头时,只当堂兄果然是写信来劝,念其心意勉强看下去,很快却发现是自己想得太简单了,也太小看了堂兄。 堂兄文若一针见血的指出了本质。 春秋诸侯卿士大夫。 当然是春秋。 荀柔抚额一叹,许多材料从脑海中划过,先前想不通的地方,竟都豁然明朗。 他就说,几乎相同面积的汉朝廷,支持数万兵马,让他们如此步履维艰,如何袁绍却建得起一个常年征战,兵力充足,粮食充沛的小国。 他知道的历史太长了,想得太复杂,反而忽略,袁绍如何能从那样漫长的历史中寻找治国办法,他只能向前看,只会向前看。 袁绍度过得书,所学过的历史,不外就是周、秦与汉。 汉的制度结构最复杂,无法在一州复原,更勿说改进。 秦的军功制,会损害他四世三公名望的基础,一旦推行,不必等朝廷大军,冀州本地的豪强会直接将他掀翻。 所以将冀州当做春秋战国之时一小国,那么其百姓是六国之百姓,其豪强是六国之贵族,袁绍不过是六国之一野心勃勃的诸侯而已。 更何况冀州因为地理位置,在上古即被称为中州,帝王发起之地,冀州的士族豪强,何不以此为傲,何不愿尊古,何不会心怀从龙之心? 袁绍手下全都根正苗红,出身望族,有名、有姓、有字,即使武将中,也没有一个是平民出身。 因为袁氏建立的,是春秋战国时期,王-公卿-大夫-士-家臣,这样阶级固化、分明的社会。 所以 冀州,没有民。 六国时的民,是公卿大夫的封民奴隶,不时汉代的民。 所有拥有独立自主的,自由意志的,普通的人民,已在这片土地上消失了。 在战乱年代,赋税与征兵,让普通百姓无法独立生存,如果没有外界干预,在自然选择淘汰之下,只有依附于卿士大夫,才能获得了最高的生存概率。 豪族的“封地”上,土地统一调配,粮食统一调配,人口也统一调配。 为保持自身利益,豪强征税时,会保证佃户的基本存活,征兵时,会保证留下足够劳力,同时,特殊人才,会得到机会升职,女性成为豪强的姬妾,男性成为豪强的助手。 由于大家是属于豪强家族的资产,所以这种升职机会,甚至比国家举才更公平些。 因为珍贵资源,只有同阶层的豪强才能争夺,同阶层的奴隶,何敢埋没主人的珍宝? 这里的民,只是活着的人口,是主人的资产,所有生命一切,俱供其主人任意支配。 这是最好,也是唯一的生存路径。 所以哪怕少数的民户,也并非真的民户,只是依附于豪强的客卿、护卫、工匠。 所以,这里的民,比其他地方平民,拥有更高的见识和教养,比正常人,更依从和驯顺,而同时,他们的性命不属于自己,所以更无所谓为主人抛洒。 荀柔将信纸在案上抚平,手指轻轻拂过文末。 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猗…… 谷风习习,榆叶蓁蓁,幼时他们常共檐下背诵诗经。 其实也不算一起背,堂兄早就学过了,是父亲有时候外出,他被寄存在伯父家由堂兄照管,堂兄带着他背诵。 《诗经》不同于后世的律诗,句式有长短,佶屈聱牙,很多念着并不都顺口,意思也太深奥,但《伐檀》的起兴,音韵铿锵,他每念至此,就特别有精神。 于是,只要他背着背着无趣无聊了,没精打采的时候,堂兄就换成这首,给他提神。 但要说诗意,这首诗与《硕鼠》相似,的确颇含深意,只那时候的他却全然不顾,至于说仁爱就……那时候,无论族中叔伯,还是兄长们,真是太宠爱他了…… 动之以理,晓之以情,堂兄这也太会劝了。 “公达,”荀柔抬头,“是我之错,我太急躁了。” 荀攸默默望来一眼,垂眸敛袖,“叔父不怪攸就好。” “我岂不知公达心意。”荀柔起身,执壶为荀攸倒了一盏温水,“此处无酒,以此暂代,近来多劳公达费心。” 跳出迷障,许多事情也清晰了。 不止是为他本人担忧费心,忍他各种古怪情绪,他在馆陶这样搞,大户士族还没反,也是多亏荀攸一力压制。 “不敢。”荀攸欠身双手捧住。 “曹孟德攻取二郡,我虽口中说无碍,心里还是存忧。”荀柔将壶放回炉上。 那毕竟是曹操。 还占着邺县的袁熙并不重要,一旦下了袁熙,接下来就要面对曹孟德。 徐州、兖州地理位置太好了,无论朝廷向北,还是向南,都绕不开他。 而曹操占取徐州后,大家彼此心里都有一点默契,对方是不太顺服他荀柔的。 也就是类似一山不容二虎的意思,都想当老大,都有自己政治理想,都想施为,都要争,都不愿退。 好在,也都不想打,所以可以谈。 但谈,也有形势。 兵临城下和势均力敌,重庆谈判和南京谈判,各种条件当然不一样。 “眼下凤卿武运昌盛,我这做叔父的,却略显不足,当然不免焦急。” 荀襄北上巨鹿、河间,迅速将冀州西面四郡一揽而过,曹操没争,只拿清河、安平二郡。 只但凡荀襄步子慢一些,曹操是必会染指河间。 同时,攻下不意味着拿下。 虽然将这些地方划拉过来,他若不能治,冀州这样的民情,必然会反,而冀州一反,曹操又怎不会乘势而入。 所谓势之强弱变化,正在其中。 这是一场竞争,以袁熙所在的邺县城破为界限。 他能掌控冀州,则曹孟德再无机会,可若他不能,那大家就还有得较量。 且又不止曹操,不能安抚中原,幽州的刘备,南面的孙氏,难道会一力力挺他? 所以他着急了,急功近利,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幸好,还有公达与文若,再一次,帮他稳住了阵脚。 “爵制作得如何,这两日,我歇上一歇,正好一道参详,如何?”荀柔笑向他问道。 堂兄点醒了他,如今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只是要稍缓一缓,他也不能再这样四处乱逛,免得将本地大族刺激大发了,来个农民起义“赢粮而景从”。 “攸自然求之不得。”荀攸回笑。
第275章 秋社 “乐人?你是说,荀太尉遣你来此,向我家征求乐人?” 馆陶大户李氏祖宅内,族长李迁一身靛青丝绸广袖,双手扶案,臀离踵起坐,神情既惊且喜,却也有些怀疑不安。 惊,自是消息突然,喜,是太尉看得起他家,怀疑不安,则是太尉态度转变突然,未免让人胡思乱想。 “正是。”传令使窄袖赤裾,出自军旅,行礼说话都很利落,“太尉道,秋雨终歇,天清气爽,当兴秋社,恨军中乐工人少且鄙,不足以壮声势,欲借取于大家。” “啊……”李迁缓缓坐回,“太尉有此雅兴,”他目向身旁的客卿,见对方也连连示意点头,心中更安定了些,抚起那一部精心养护的美髯长须,“我家久居乡野之地,只有乐工十二,鄙不堪听,然太尉既招,敢不应命不知太尉欲起社何处?” “在县之西南二十里黄花台。”传令使道,“另外,太尉有意审理诸县刑狱,纠往袁氏错案,苦无人手,欲于社日,亲自考较各家弟子文法,择优者取用。” “嘶”李迁手下一重,不小心将精心保养的胡须扯下了数茎。 他心中狂跳,已无意心疼美髯,正待开口,又想起不该显得过于急切,当即端正坐姿,故作深沉望向使者,“族中小子不敏,也都读过两篇汉律,只是怕不合太尉心意。” “太尉道,君家无意也不妨,但请李公前往,共饮一盏。” 传令使端坐道。 谁说他家无意了! 李迁连抚了两把胡须,到底没把依附之辞出口。 使者于是只再次致谢,起身告辞。 迁亲将人送至门口,让家人奉上玉带一条,金饼二枚。 “主人客气,军中自有定律,某不敢收礼。”使者将手一推,牵辔上马,转身拱手,“李公记得社日之日前三日,辰时,某当前来接取乐工。” “尊使放心。”李迁忙应。 听得回复,其人再一拱手,拨转马头,飞驰而去。 “军奴,无礼太甚!”眼见其人背影原去二三里,李迁摔袖发怒,“太尉怎能用这等人为使,羞辱贤士大夫!就是袁本初,对我等也是彬彬有礼,何曾如此?” “军中人向来粗鄙无理,主公何与他计较。”客卿上前劝道,“太尉虽已做出退让,这两日还是让几位公子,读一读律令为好,听闻这位荀太尉,一向颇重文法。” “本朝向以春秋决狱,教化为重,怎能以秦法治民?”李迁正不快,不想顺从。 “眼下袁氏气数已尽,荀氏正是煊赫,主公,权且忍他一时,以本族为重。”客卿受其供养,也颇守忠义之道,至此依旧耐耐心心劝导,“此次太尉亲选,乃极好的入仕机会,荀氏霸朝,若能得其青眼,于李氏,于公子,都大有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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