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讨论一程,总无万全之法,荀柔但见时辰愈晚,终于决定暂时将此搁置。 “不如将此题咨询太学众博士?”荀彧想了想道。 荀柔一挑眉,他是不大相信这些没有实干经验的太学老先生的。 “如此,不如加入秋后策试题中?”荀攸提议道。 “……好罢。”比起太学硕儒,人群中倒有人或许提出点建议,“安定益州不在一时,”荀柔忍不住疲倦,打了个呵欠,“望文若与公达,与我同心协力,先顾眼下袁本初。” 见此,二人俱起身,准备告辞。 将去之前,荀彧心下微微踌躇片刻,双手交握于广袖下开口,“含光,明日入宫觐见,你心中可有章程?” 荀柔抬头望去,灯火中,玉质凝辉的堂兄,依旧是大汉的尚书令。 他轻轻颔首,在心中告诫自己不要多想,“阿兄放心,我知道分寸。” 次日,日近正午,载着大汉太尉的轩车,停在武帝所建的双凤阙旧址前。 荀柔步下马车,车前正立着一块巨石,上面正是“执政为民天下为公”,八个嵌金大字。 早得到消息,亲自冠带迎候的姜峻快步走上前来,拱手一礼,“太尉。” 荀柔颔首回礼,却驻步望向那八个字。 他心中清楚,立这八个字在此,究竟有多少作用,根本不在于其他,而在于他能否成功。 但不管如何,他已披肝沥胆展现给天下人了。 剩下只有践行。 荀柔绕过巨石,再次登车,这一次,马车顺畅的驰入了宫门。
第260章 前路远 是日六月辛未,正值大暑。 荀柔乘车入宫,至殿台下,又转乘抬辇,被一路抬至宣室殿前,简直晒得发昏。 殿前黄门立即忙不迭唱名,宣请入殿,他慢慢起身下辇,在门前檐下端整了一番衣冠,缓了缓,这才入内。 殿中倒是清凉得让人精神一爽。 宽阔高敞的殿阁,去了帷幄长幔并地毯,落下窗棂,四角一丈见方的巨大铜鉴,堆着半人高的冰山,缓缓释放着寒气。 天子已然端坐,荀柔目光一扫,认出天子背后的纯银参镂嵌珠孔雀屏风,与面前的纯银参镂带漆画案,正是查抄公卿过后奉进的新物。 当初查抄目录送至他面前,果然有不少忠义躬谦的君子门第都搜出不少逾制的奢侈品,平心而论,他十分腻味这种事,但也不耽误的指示廷尉将罪状加入论刑。 只是赃物,处理起来麻烦。 公开贩卖毕竟不大好,取下金银宝石未免糟蹋,想了想,还是在堂兄荀彧的劝说下送进宫,眼不见为净。 在内官提前准备的簟席上,荀柔表面从容下拜,心里却一阵胡思乱想,分散注意。 “先生免礼。” “谢陛下。”拜毕正坐,诸多杂念霎时一清,荀柔将目光凝在案沿饕餮纹上,徐徐道,“臣文非姜尚伊尹之能,武非孙武李牧之资,至于今者,干窃重授,皆由天之幸。 “今有袁逆不臣,起兵作乱,祸害天下,当诛之以彰大汉威德,臣为太尉,当代天子讨之,以彰大汉威德。 “今日拜别,望陛下亲贤远佞,唯贤唯德,善体百姓,则陛下之福,大汉之福,天下人之福也。” 广袖臂展,继而伏落,掌心贴地,额头触在指尖。 丝绸摩挲声自前方传来,接着是沙沙的脚步,听得声音,荀柔立即直起身,目光将绕过案席向他行来的天子刘辩逼停在五尺之外。 “上次见时,先生病骨支离,朕心中忧惧,却不敢说,恐先生多心,今日一见,先生气色似好了一些,但似未曾痊愈?如此出征,恐怕有些勉强吧?”刘辩关切问道。 “多谢陛下关心,毕竟是国家大事,臣当勉力支持,方不负天下百姓……与陛下。”荀柔直起身回答。 “朕明白,先生如此辛劳,为了大汉。”刘辩虽然站着,却似束手的学生,强撑着回答问题,“朕虽心中恻恻,却也知道挽留让先生为难。 “朕相信先生,一定能击败袁逆,更愿先生保重,大汉江山社稷,还有朕都还需依赖先生。” 荀柔微微诧异,今日天子刘辩说话,比起先前颠倒糊涂,竟也有些不同。 “谢陛下关心,臣定铭记在心。” 今年这一次经历,让刘辩成长了? “先生可愿随朕同览宫中御田?”刘辩邀请道,“今岁长安不安,朕不得出宫,就在后宫清凉殿前,开了一片地,照旧种的稻米,此时稻熟,今年收成尚可,先生可愿去看看。” 没想到今年刘辩还种了稻,望着明显露出期盼之色的少年天子,荀柔默了一默,“臣自当领命,只是臣实不堪行走,恐辜负陛下盛意。” “是朕疏忽,”刘辩露出愧色,“先生可乘辇而行。” “如此,敢不从命。”荀柔扶膝慢慢起身,默默呼出一口气。 他明白自己的运气。 对比起来,政治方面,他远不如曹老板手段高超,眼前局面,却远比曹老板体面得多。 毕竟,稍微想象一下,若是出现荀家版本的衣带诏事件,他未必不会成为本时空,载入史书的奸臣,而考虑到荀氏与曹氏、夏侯门第性质的不同,他最好的下场也就是王司徒。 从事后的如今看来,其中的重要原因,恐怕是刘辩的私人情感,刘辩以放弃其本人所有政治权利为代价,放弃铲除他,即使没有明确拒绝,也足够给了荀氏一个喘息回转之机。 然而,然而如今局势变化,权利易位,天子的权威随着原本依附的公族、公卿士族的消亡而消磨低落,他却并不准备回报对方的牺牲。 他要多伪善,才能会共情、同情一个,不事生产,没有能力,却受全天下供养的皇帝?同情他没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只有十几个妃嫔?没有其父的宫女三千之数,只有数百?没有奢侈的濯龙园,只有二百年前的西汉旧宫? 只是出于政治目的,同时也略带私人情感,他愿意与之保持稳定协作的政治共赢关系,前提是刘辩清醒明白。 位于清凉殿的稻田果然丰硕,不过两亩,金黄灿烂,稻穗低垂,与城外稀稀零零的豆苗,可谓是对比鲜明。 周围七八个青年,都晒得脸黑,执着网,不时捕捉飞虫,见两抬辇轿至前,都弃了网上来行礼。 “先生觉得如何?”刘辩带着一丝讨好之色问道。 “天子重农耕,自是天下福祉。”荀柔忍耐的客气道。 先前他说不堪行走,并非只是推辞,实在走了这几步,膝盖小腿已然感到酸软。 刘辩其实能听出他言不由衷,心中不由一沮,却强打精神,向身旁内官道,“皇后来未?请她带阿鲤过来。” 皇后? 荀柔微惊,连忙拒绝,“陛下,外臣怎么这样见皇后?” “先生是朕的先生,如何都不算失礼,”刘辩道,“朕是想让先生见一见皇儿。” 不远处的殿阁门前已然出现数道人影,皇后蔡氏怀抱着一个幼儿,在四名侍女簇拥下,逶迤而至。 荀柔连忙上前敬礼。 “先生是天子师,妾岂敢受礼。”蔡琰侧身屈膝还礼。 这是荀柔第一次在私人场合见到这位无论当世亦或后世,俱有才名的女子。 薄施淡粉的蔡皇后,容貌清丽,神情沉雅,看上去比一旁的天子成熟许多。 一句还礼后,蔡琰不再说话,将目光投向天子。 “这是朕之少子,先生以为如何?”刘辩一醒,将孩子抱过来道,“先生还未见过阿鲤吧?他母亲梦见金鲤出水,醒来后就诊出有孕。” 父母容貌俱是不差,又显然精心照顾,襁褓中的小婴儿白嫩可爱,神情灵动,的确容易化人心肠。 荀柔看了看,虽则小孩的亲娘摆弄聪明,但孩子毕竟是无辜的,“皇子的确白壮可爱。” 刘辩立即神色一喜,“先生觉得可爱?待他稍稍长大,让他从先生学习如何?” ……啊?荀柔微惊。 “朕听说君臣之义,最重者托以身后,宫人都说阿鲤天资聪慧,朕想立他为太子。”刘辩神色恳切道,“朕已听说先生誓言,心中甚愧,故愿太子侍奉先生,聊慰膝下。” ……啊……两朝老臣么? 这孩子,莫非还当有个别名叫阿斗? 不,他可不敢与诸葛武侯相比。 荀柔只是忽然觉得荒唐得有趣。 这些年,有时候不知道该怎么对刘辩说话时,他常把中学时背下的出师表当做宝藏,现在这算是因果循环? 可他不是武侯,天子也不是刘玄德。 这是他“教”出的学生。 这也是他当年希望的结果。 太子? 荀柔望向那个婴儿。 忽而生出一些劲头。 一种真实的力气。 他的确要好好活下去,至少要做两朝老臣啊。 “臣岂敢辜负陛下所托。” 他再次拜下去,带着前所未有的真心实意。 …… “天子或是畏惧叔父。” 荀柔出宫之时,荀攸的车驾已等在宫门之外。 邀之同车后,荀柔将今日觐见之事告诉于他。 “若是文若在此,必要说,那毕竟是天子。”荀柔倚着车壁,一边揉腿,一边笑道。 公达小小放肆的一翘唇角,继而抹平,“叔父还当小心。” “自然,毕竟是太子。”荀柔颔首。 要九州一统,离不开天子这张旗帜,而中原汉民族农耕文明,抵御胡族侵袭,也离不开天子这面旗帜。 不过,在天之下,却总可以有点不一样的东西。 长久之事,原不在一时,荀柔思绪伸展过后,又立即收缩回来。 “公达,明日我们就启程,我让杨修与张将军同行,携令去左冯翊,换取杨奉。”说到此,他有些犹豫。 杨奉本人的战斗力,着实一般,然兵马又毕竟不足,他真是想用,却又不太好用。 “不如令其驻守大阳,防范淳于琼。”荀攸道。 “是我疏忽,陕县以北,河流是宽缓些,若要渡河,也非不能。”荀柔点点头,继而一笑,“也好,他祖籍弘农,正当让他和杨德祖看守老家,也不怕他不尽力。” 荀攸颔首,表示自己正是此意。 “看来,有公达与我为谋,此战不必担心了。”荀柔又一笑。 荀攸浅回一笑,“小叔父气壮山河,自然剑扫千军。” “公达见笑。”荀柔后仰,在马车颠簸中望向窗外,他知道自己眼下显得有些亢奋,“我只是,原本厌烦入宫觐见,如今忽然觉得,也还不错,竟能检验真理 “果然是,物质决定意识啊。” 见荀攸露出疑惑的神情,望着他皱眉,荀柔又忍不住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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