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年同伴这次行为,实令他无言,仰首苍天,竟生出生命无常之念。 曹操一时无话,他自己也曾尝试刺杀董卓,却无功而返,实在不知荀柔是如何做成,“荀氏忠义。” “文若既去长安,我等日后,倒也不必再担心家小了。”郭嘉笑道。 “也是。”曹操点点头,迎着吹面不寒的暖风,胸怀开敞,“丹阳精锐,名不虚传,以此五千精兵,定能荡平天下” 远处,夏侯惇领着一个风尘仆仆的兵卒,从芳草缓坡疾驰而来。 见礼过后,兵卒双手捧上一封帛书。 曹操打开,草草扫过,顿时神色一喜,“含光未死?文若请我前去相助?” “正是。”兵卒不是寻常兵卒,乃是荀家宾客,闻此连连点头,接着又连忙磕了一个,“主公道雒阳只有段煨将军稍许兵马,雒阳还有许多粮草兵械,担忧西行一路白波匪寇袭扰,想请将军护送一程,还望将军答应!” “当啷!”这是瞬间因惊喜而呆若木鸡的郭某人,失手掉落了手中酒盏。 曹操回头一望,眼中亦是闪闪的笑意,回过身将人扶起来,“壮士一路辛苦,某即刻收拾营寨,明日寅时造饭,卯时便拔寨启程。” 被郭嘉称赞看淡生死的荀某人,此时正在自己给自己扎针。 三寸长的银针,又细又软,技巧不足,再加上病来皮松肉少,得下死力气,一针扎准穴位,还得捻一捻,可以说十分酸爽。 俘虏营中各种病患,华佗恰巧遇到一个疑难杂症,兴趣上头,就不怎么关心趴着慢慢修养的荀柔。 手术,是能尽量避免就尽量避免的,还是以保守治疗为主,荀柔自己懂得穴位,向华佗讨教了一下施针,自己就上手,调理一下经脉气血,也能好得快一些。 他想要做的事情太多。 白手起家与改造,哪个更难,很难比较,但东汉至此积弊已多,各方各处都要改,眼前就是这几万西凉士卒。 从来向坏容易,向好艰难,跟着李傕郭汜的西凉兵,早被二人带得如匪寇一般,这样的人,绝不是他理想中的军队,但他既不能放了他们必然聚啸成匪,也不能丢给段煨这是考验人性,当然更不可能全部杀了,所以得自己吸收。 枪杆子里出政权,他既然想要改造大汉天下,本来也必须亲自掌控兵马。 将帅之中,倒也未必各个都需要勇武过人,先前放出烟花那两手,也算是帮他建立了一点高深神秘的人设,但即使是高人,也不能躺着训练兵卒。 面对老兵痞,他一个未曾练过兵的菜鸟,如何谨慎都不为,顶好能一路顺利到达长安后,再在老将的协助下完成整编和训练。 但如今俘虏期诸多事宜,他却没办法了。 这几日,他甚至都不能出去看看,就怕西洋镜被戳穿。 阿音时常回来,总说一切顺利,显然是不想让他操心,但文若都住在城外军营里了。 五万青壮,还有曾被他们欺压的十万百姓,纵使没有兵器,计划作得再周详,又怎会一点问题都不出。 “哗啦啦哗啦啦” 数余赤膊的青壮,浸泡在雒水之中,在工匠指挥下,用石板在水上搭建桥梁。 “嘿咻、嘿咻” 不远处,雒阳城墙上下,也有成百上千的青壮正在修葺,官道上每隔数步,就有青年三人一组,举着石杵在夯实道路。 以前驯化俘虏的方式,最简单就是饿着,空饿上几天,人没有力气,自然就不会惹事,荀柔不准备如此。 粮草尚且充裕,用不着虐待俘虏,但吃了饭,不能闲,闲生事端。 最好能做点不费脑的重复重劳力,将吃下去的热量消耗掉,再锻炼一下协作,打散原本形成的小团体。 波才带来的并州残民中有工匠,雒阳跑会来的百姓中,也有些手艺人,正好,邙山有石有土,可以就地取材。 于是,基建计划就轰轰烈烈展开。 修成什么样子不重要,重新训练出听从命令的思维逻辑,再将性格有问题的刺头挑出来才是重点。 把人驯服住了,这一路往长安,也会安全些。 计划没有问题,执行起来还是会有许多琐事,荀彧亲自往各处巡视,再回帐中处理细务,以及准备启程西行的各项事宜,待庶务稍减,这才趁隙,从袖中取出堂弟文章来。 孔子“微言大义”,孟子荀子“借喻作比”,古之圣贤文章,向来要人悟的,荀柔这一篇文章却写得直白,全无文采修饰,字句简单,只识字蒙童大概都能读懂,荀彧却并未轻看,一字一句极其认真,一遍读完,忍不住放下文章,忍不住喟然长叹。 晴空万里,一轮白日,竟全无一丝掩饰。 中原大族,世卿世禄,把持中枢;学门士族,姻亲勾结,名传天下;耕读小族,偶得机缘,不过下吏;边地儒生,纵得查举,任于僻边。 荀彧看着文中,将世家如何世代公卿,在天灾疫厉收并百姓田地,将平民逼作佃户,学门士族如何左右“民声”,垄断经文解释,以图己利,写得纤毫无隐,忍不住抬手揭开香炉顶盖,将纸张递于炉上。 手一伸出,便察觉温度不对,荀彧愣了愣,这才想起,因为浓重香气会引发堂弟肺疾,他近来都只在夜间休息前燃一把艾草驱除虫蚁,许久不曾燃香。 清秀的长眉紧蹙。 他当然知道堂弟写得无错,甚至极好,那些旧年在颍川事,一件一件浮上心头。 王佐之才、荀氏宝珠,荀家亦曾品评人物,当年旱灾之时,荀家也曾被农夫求过,送上田土、签下身契,这些事从百姓的角度去看,却是如此血肉淋漓。 这真是一篇极好的文章,甚至太好了! 他读来尚且心惊胆战,被那些俗儒所见,作为风浪之口的含光,仅凭这篇文章就会招来杀身之祸。 含光,难道不知吗? 荀彧抿了抿唇,心中答案清楚。 堂弟自然知晓的,却还是写了。 他将文章铺展在案上,沉思许久,展开一张白纸,提起笔来不能这样传扬出去,但就此荒废,也未免太可惜。 外间传来些微喧哗,荀彧将文章一掩,唤来外间侍卫,听闻只是女营小事,也就不再过问。 男女有别,堂弟一开始,便让阿音将营寨中女子单独设一处照管,倒也两厢方便。 “锃” 见血的刀归了鞘,荀襄瞪了一眼周围围观的众人,众人顿作鸟兽散去。 荀襄回身,见貂蝉已在安慰被取笑的少女。 她如今可知道叔父为何要将所有女子单列一营。 从西凉兵卒欺辱下,好不容易活下来的女子,却在这几日自尽而亡了十余人,或被父兄夫君寻上来却又被羞辱,或忍受不了营寨中的闲言碎语。 若是任其各自寻找亲人,或者仅仅不专门保护,都会死去更多。 她同情她们,却无法理解她们的脆弱,但叔父将这些女子交给她,想看的绝不是现在这样的局面。 荀襄咬咬唇,缓步走上前。 女子们畏惧的悄悄退后,却又不敢真的逃走。 “从明日起,所有人卯时起来,随我操练!”荀襄以斩钉截铁的语气命令。 叔父是对的,闲着生事,还是劳累了,什么都不必想。 千里之外,长安数日禁闭宫室,少女眼泪早已干涸,望着光线幽暗的,分辨不出时辰的窗棂,木然的张开嘴,将一枚金篦,往咽喉塞去。 【光熹二年,董卓孙女董氏入侍天子,后董卓见诛,董氏吞金而死,朝中议论,懿帝悯之,以贵人礼葬于渭水之滨。】
第167章 矛盾与统一 后宫女子死去,不过是卷过朝堂的一缕轻烟,若非其姓董,这件事甚至不会在士大夫口中提起。 这是董姓氏族最后一个人。 早在数日前,董卓死去的消息传到雒阳,就有人群冲入董氏几处府宅,将宅中董氏族子弟并老弱一并斫杀。董卓母亲年过九十,面对来势汹汹的人群,扶着拐杖逃到宅门,被围堵后哀求活命,终被一刀断首。 董白之死,昭示着曾经如飞鸟一鸣冲天的董姓氏族,霎时云散烟消,只在历史的只字片语留下淡淡几笔,供后人闲话。 刘辩淡淡叹息,宽容的让人将之以贵人礼葬在渭水之滨。 群臣中或有亲友被董卓所害,心怀愤懑未消,一时争辩两句,很快被同僚劝阻天子是仁慈之君,董氏已族,小小女子无关大局。 毕竟,大家的注意并不在这件事。 就在今早,第一缕朝晖映照进长安,城门打开之后不到半个时辰,一骑飞马传来消息。 太傅荀柔,还活着。 不仅活着,还招降了段煨、徐荣、张济、贾诩,打败了攻打雒阳的李傕、郭汜、牛辅,纳降了五万西凉兵。 消息实令人震惊,但遣来报信的使者口舌灵巧,将事情本末讲得清楚明白,容不得人不相信。 除了全然欣喜的天子和荀氏族人,朝中重臣王允、杨彪、盖勋等人之中,沉默的流淌着某种莫名的情绪。 死人与活人是不同的。 董氏伏诛的欢欣已经过去,如今名望远胜董卓,羽翼丰满,挟大军归来,朝中无人能比肩的荀含光,还会是过去那个在朝堂上避让、谦退的荀含光吗? 况且…… “太傅此番诛杀逆贼,功全社稷,令臣高山仰止,远望不及,臣请以太傅为司徒。”司徒王允忽然伏拜叩请。 “……啊,这……”刘辩一愣,欣喜之色稍敛,“这如何能够?” 太傅这样的功劳,自然让他欢喜非常,他想给太傅封王封官,但王司徒忠心耿耿,他哪忍心让这样一个白发苍苍的两朝老臣退职? “纵陛下若是不允,”王允不起身道,“臣无颜再立朝堂。” “王司徒乃朝中柱石,岂能轻动,臣两为三公,却无益江山社稷,实在惭愧难当,”回过神来的司空杨彪连忙道,“还请陛下以荀太傅代臣司空之职。” “……这也……”刘辩也记得当初杨彪在董卓面前强争直言,内心虽并不可惜他,但杨司空才当了几天就又撸下去,多少也有些不好意思。 三公让了两个,最后剩一个太尉赵谦尴尬的坐中间。 他自家人知自家事,比起前两位,自己履历很不够看。太傅只有一个,只需要一个位置,自己要真的推辞,恐怕会成那个丢官的倒霉蛋。 但,赵谦左看国之柱石王子师,右看四世三公弘农杨文先,心知今天要是躲了,将来面对天下风议,自己要被唾沫星子淹死,咬咬牙也一头拜下去,“请荀太傅代臣以为太尉,荡平天下,还域内清平。” 上座的天子松了口气,倒还记得给赵太尉面子,没有当堂点头,只说容后再议。
304 首页 上一页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