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十七的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但还是努力向李好问笑着点头道:“李司丞,俺这就随你去,去做那些更要紧的事。” 李好问认真点头,对马十七郑重道谢:“也谢谢你,我懂了。” 谢得马十七一头雾水,只晓得挠头。 他哪晓得自己的举动无意中也启发了李好问:“路过”其实也可以解释为“在一旁默默守护”。如此行事,便与轩辕氏口中所说的“天道”不会相互违背,于他的位格与实力无损。 他再一眨眼,已经带着一行人来到了敦煌城中的节度使府大厅跟前。 大厅之中,张义潮与章平并肩而立,两人都是满面焦灼——章平更是一副焦头烂额的样子,嘴上都急得起了大燎泡。 远处,莫高窟的钟声正不断被敲响,似是在提醒世人,巨变即将到来。 李好问等人突然现身,章平的双眼瞬间亮了亮,随后立即变红,两行老泪便要滚落。 他飞快地赶上前要向李好问行礼,同时没忘了埋怨秋宇一句:“都这么久了,都没想起捎个信过来吗?” 秋宇哪好解释他们当时身在昆仑神山之中,以日代年,进山一日就已经是大半年了。但见章平喜极而泣心情激动,便只是笑着任由他责备,没多解释。 但张义潮见到李好问时是真的高兴,连忙抢上来与李好问打招呼:“李司丞,您说说这究竟是什么怪事! “平时这烽火都是用来传递外敌进犯的消息。可谁曾见这烽火竟是从中原腹地来的呢?” 李好问闻言,眼神微冷。 他终于还是晚了半步——大中四年的预言,应验了。 第 211 章 包括李好问在内, 此次诡务司出外勤的全体成员都全须全尾地返回敦煌。章平见到,又惊又喜,甚至有点想要落泪。 “李司丞, 各位,你们这一去不回, 无论是龟兹还是通往吐火罗的商道, 张节度都派人去打听了,却没打听到任何消息。 “加上这大半年的光景, 连我老章有时候都会……” 说到这里,章平忍不住伸出衣袖去抹眼泪,但又怕叶小楼笑话他,拼命忍住了,强笑道:“没事,没事, 回来就好!” 但李好问能想象这大半年里章平经历了什么,他们一行人想必就像是一抹涟漪般直接消失在了茫茫沙海里。章平每天都面对着所有同袍都已遇难的可能性, 能抱着那一点点渺茫的希望一直坚守到现在, 着实不容易。 他刚想安慰一两句, 就听节度使府内传来一个声音。 有人在问:“是李司丞回来了吗?” 众人一起回头去看, 见是蒙着双眼的吴飞白,手中拄着拐,在一名府兵的搀扶下, 颤巍巍地走了进来。 去年这时还是个大好青年、英俊神棍的吴飞白, 这时看起来已是瞎了双眼,身体被掏空, 极尽虚弱,快要入土的模样。 李好问猜测, 无非是吴飞白过度使用他的“占卜”能力,对自己造成了伤害的缘故。 现在回想,他们一行人所经历的那些事,倒的确不是什么人都能占卜的。 但这些,在吴飞白见到李好问之后,就都不是问题了。 李好问只是伸手在吴飞白肩上略拍了拍—— 他用的是“加速愈合”的法门,只见吴飞白的气血肉眼可见地恢复,转眼间便面色红润,骨肉丰盈,还是以前那个玉树临风的诡务司协律郎。 但吴飞白那双眼已经彻底受损,却不是单靠“愈合”就能恢复的。 李好问想了想,伸手从空中抓了什么出来,拍在吴飞白脸上,道:“我从过去的某一刻借了你自己的眼来,给你暂时先用着。” 他借的是吴飞白在某天晚间入睡之前某个时刻的双眼状态,倒是不影响吴飞白过去的生活质量。 吴飞白半信半疑,伸手揭下了遮眼的面巾,却真的能看得见了,忍不住大喜,待亲眼看见李好问等人之后,又忍不住将昔日同僚们挨个抱住,放声大哭,总算是没有辜负吴大神棍这“性情中人(爱哭鬼)”的人设。 一旁,张义潮看向李好问的目光也有所不同。 这位节度使原想着诡务司一行人隔了这么久才重新出现,想必是死里逃生。但现在看李好问这状态,却又像是得到了极大的机缘。 但想到手中刚刚得到的急报,张义潮便不再猜测李好问的状态,而是将手一拱,对李好问道:“好教李司丞得知,天子已离开长安,向西边避了过来,说是正赶来沙州。” 这一声彻底打乱了众人叙旧的节奏,一时间这节度使府大厅跟前人人面面相觑,竟都说不出话来。 大唐天子确实有当“李跑跑”的传统,安史之乱时玄宗一口气跑到了四川,泾原兵变时德宗则是跑到了奉天。 但现在,李忱要跑到敦煌来。 须知就在两年之前,这河西十州都还处于吐蕃的实际控制之下。李唐天子这到底是哪根筋搭错,避出长安竟然还要跑到“战区”来呀! 李好问凝神一想,便问:“天子以为我在敦煌?” 张义潮“呃”了一声,挠挠头道:“大概……是的。” 早先天子李忱是知道李好问一行人前往沙州之事的,而李好问等人离开沙州,一去不返的消息,却一直没被上报长安。 世人一向报喜不报忧,尤其是往御前送消息,更是如此,怕触犯了天子龙颜大怒。 所以长安城异状一现,天子李忱便不管不顾地,往敦煌这边来了。 李好问见自己猜中了,便要张义潮放心:“我会告诉大唐天子,让他不要再向西跑。” 张义潮顿时松了一口气——沙州地广人稀,敦煌又是弹丸小城,绝对没有足够的资源,来接待大唐天子一行人。 再说,他当初率着河西十州投唐,是为了将来有个靠山,不是为了当靠山让人来靠的。 但张义潮抬眼将李好问上下打量了一番,心里很满意:这位,才是个真靠山。 李好问不去管张义潮这边究竟有何算计,他只是在感慨李忱:身为天子,不愿镇守国门也就罢了,连自家都城也不愿镇守,遇到危险就跑。却还知道要往自己这边跑,也不能说这位天子全无脑子。 但这些都不紧要,如今最急切的,是需要弄清长安城里到底出了什么事,状况如何。 最了解第一手情况的,必然是手持“消息镜子”,而且家人都在长安的章平。 “老章,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章平知道李好问会问,已从袖中取出了消息镜子,此刻一脸肃然地答道:“回司丞的话,这一切,都要从天上飘落的红灯笼说起。” * 就在几天前。 丰乐坊中,张宅。 自大中三年八月,张家借钱盘下了章家蒸饼铺子隔壁的一间小食铺之后,张嫂那一手精湛厨艺终于有了更大的用武之地。丰乐坊张家古楼子很快成为长安一绝,铺子门前日日有人排队。眼看刚过半年,当初借的钱都能还上了。张家的日子也是越过越好。 这天天色已晚,坊门已下,张家食肆估清,便也闭门谢户。张武舍不得媳妇,自个儿拄着拐将各式炊具与碗碟等尽数收起一一清洗干净,回到了自家堂屋内,正要关门就寝。 他眼角余光扫到了什么,忽地一转头,望向门外。 只见,空中有一盏红色的灯笼,飘飘悠悠的,向外散着暗红色的光辉,正向着这小院中落下。 “哪里来的缺德汉!” 张武险些破口大骂。 “明知天干物燥,却还放这破灯!” 京中本有放孔明灯的习俗,但绝不是在这闹市里放。毕竟万一这灯引燃了外面的红纸,掉下来,点着哪家的屋子可不是玩的。 张武一面大声抱怨着,一面走出自家堂屋,一瞥眼,却觉得空中好似不止这一盏灯。 夜空明净,却有许许多多暗红色的灯笼这般一起飘飘悠悠地落向大地,直接为夜空染上了一抹血色。 还没等张武惊讶出声,却看见早先已被自己劝回屋去休息的张嫂双眼直直地走出去,在院中站定了,仰头看向飘至自家院里空中的那盏红灯笼。 张武觉出不对,连忙追出屋外,也到了院中。说来也怪,那盏红色灯笼的光照在他脸上的那一刻,张武忽然就打了一个寒噤。 他仿佛置身雪夜,塞外荒原。 四周不见人,唯有呜呜的风声。寒风像是刀子,刮在人脸上生疼。 张武忽然觉得身体一轻,他麻木的身体终于感受到一阵刺骨的凉意。 “武子哥,你腿脚受了伤行走不得,我给你刨了这个雪窝子。你就躲在这里面,看能不能熬过这一夜…… “武子哥,你也明白上头那都是说一不二的主,咱兄弟既受了这军令,就不能为了你一人就停下来。你明白的,这也是为了咱大唐。” “武子哥,咱这能不能活下去,都是命。 “咱要是侥幸还能活着回来,一定回这里来,挖开雪坑,救你出来! “……” 记忆忽然像是决堤的河水,尽数涌上心头。 那雪洞里的黑、冷、孤寂,和漫长而毫无希望的等待——张武从军中退下来这么多年,他从未向任何人透露过,他人生曾经历过最恐怖的时刻,不是在与敌人真刀真枪地拼杀的战场上,也不是被军医判了剜足之刑,生生切去双腿的那一刻,而是被独自扔在雪夜荒原里,守着那一点孤寂慢慢等死。 一时间,张武伸出双臂,抱住自己,却只觉浑身冰寒彻骨。 恐惧已将他整个儿埋没。 忽听他家大郎的声音在旁“嗷嗷”地叫起来。 张武猛醒,心里打了一个突,这才意识到:自己是着了什么东西的道儿了。 “走,走——” 张家大郎心智不全,也不管那从空中飘进自家院里来的红灯笼到底是什么,他反正不喜欢,就要将那灯笼赶出去。 于是这半大傻小子手中举着一根竹竿,不管三七二十一,向那盏散发着暗红色光晕的红灯笼扎去。 张武心中暗叫一声“不好”,正要让自家小儿别这般莽撞,忽然那红灯笼中隐隐约约传来一声阴阴怪笑。 空中似乎起了风,将那盏红灯笼吹得向上一扬,随即悠悠地飘过院墙,出了张家小院,不知往何处去了。 张武暗叫一声“惭愧”。 他在诡务司旁边住得久了,多少也有些见识,知道世间邪祟本身并没有什么可怕的,但却会通过唤起人心中的恐惧、隐忧……这一类的情绪来害人。就像那次城中那伽作乱,释放的紫色雾气能诱人羞惭,从而投水一般。 他刚才就是中招了,被直接吓住,之后岂不是成了案板上的肉,任人摆布? 也得亏他家的傻儿子心智不全,心里没有恐惧,竟然在关键时候出来赶走了那红灯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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