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叶小楼正好转过头看了李好问一眼,全盘想通的李好问也正好看向他。叶小楼立即从鼻孔里哼了一声,面露嫌弃,别过头去。 然而李好问又想起什么,好奇地问:“楚娘子,那你可知,郑司丞是否曾与另一个女子往来过密?” 既然那屏风上的女子并非楚听莲,那么想必另有其人。 楚听莲脸色更加白了,良久方点头道:“是。郑司丞以前来倚云楼的时候,总是会与一位男装女伴联袂前来,但那是许久以前的事……” 她面上又凄凉又酸楚的表情出卖了她的心事——李好问心想:或许,她曾真心希望自己就是屏风上所绘的那个人吧。 楚听莲话音还未落,就听“哐当”一声,门被撞开。 一个浓妆艳抹的鸨母迈着大步进来,冲着楚听莲大声嚷嚷:“莲娘,与他们说这些作甚?” 她目光凌厉,在屋内众人身上一扫,顿时认出了叶小楼,马上戟指骂道:“你这长安县不入流的狗鼠辈,竟敢偷摸溜进倚云楼?” 妇人袖子一撸,上前就要揍。 叶小楼也不示弱,伸臂扛住那妇人的胳膊和双手,大声斥道:“你倚云楼为一己私利欺瞒世人,编排已故官员,爷爷如今已查明真相,尔等还有什么好说?” 楚听莲听着羞愧无已,伸手捂脸,不能发一声。 那妇人胳膊被叶小楼架住,双手却一刻也没停着,不断挥动要撕扯叶小楼的头发或是抓挠他的脸皮。她一边蹦跶,一边大声呐喊:“诡务司算什么,姓郑的身后名声能值几个钱?我倚云楼靠山大得很,你一个小小的不良帅,有什么资格指责老娘?” 李好问与屈突宜对视一眼,两人大约同时在想:显然倚云楼背后有势力撑腰,完全不把诡务司放在眼里。 而郑兴朋身后飘零,无人为他做主,唯有长安县的捕头和几名旧日同僚愿意为他奔走——确实有点凄凉。 “……编故事犯法了吗?已经死了的人会因为小报胡说八道一通就再死一回吗?不会,对吧?倒是你,长安县一个小小的不良帅,无故闯入私宅,知法犯法,老娘要将你送到京兆府的大堂上,去说说这个理去!” 那鸨母不依不饶,双手从没停下过,已经成功将叶小楼的幞头拽歪。 叶小楼发髻散乱,脸上也被抓出好几道血痕。他朝屈突宜看了一眼,不晓得是不是想要向诡务司借那可以治外伤的帕子或者药剂用一用。 就在这时,李好问突然出声:“快看,在叶帅身后!” 他在那里的一堵粉墙上瞧见了一张无声无息浮出墙壁的青色面孔。 这张“脸”与早先他在倚云楼舞台背后瞧见的面孔一模一样,只不过又大了一号,大约有两尺长。它无声无息地出现,又无声无息地缩回墙壁内,留下粉墙平坦,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但这一次,不止是李好问,屈突宜、楚听莲,甚至是那名正在撒泼的鸨母都看见了墙壁中浮现的鬼脸。 鸨母脸色惨白,终于停手,放开了叶小楼。后者莫名其妙地望着众人,然后转脸看向自己身后,却什么都没看见。 而楚听莲惊骇不已地伸手摸了摸自己脸颊,颤声问:“它……刚才墙上那张脸,似乎在对着我笑……” “这就是‘青面’,”屈突宜向李好问解释,“是一种专门饲养的妖物,一旦放出,能隐藏在墙壁内,通过墙壁在楼宇之内穿行,可能会从任何位置毫无征兆地从墙壁上浮出,攻击他人……” 他随即转过脸看向楚听莲,问:“楚娘子可是有什么仇家?” 屈突宜这么一说,楚听莲马上着了慌,惶惑地道:“奴能有什么仇家,除非……除非是那庆云楼的……” 她与鸨母对视一眼,两人神色里都有点惊恐。 但那鸨母强自镇定,道:“莲娘莫怕!不就是会从墙里钻出的妖物吗?它能怎么害人,靠它那张嘴吗?我们站在屋子中间,远离四壁不就是了?” 屈突宜则同事转身对李好问道:“李郎君千万小心,按照你说的,那张‘青面’已经出现了两次,它再出现时,恐怕就要暴起伤人了……” 几乎与此同时,李好问突然开口大声呼叫:“楚娘子,在你脚下……你脚下……” 他看到了,分明看到了——一张青色的,三尺来长的面孔,竟从楚听莲所站的松木地板上无声无息地浮了出来。 叶小楼与屈突宜等人闻言各自低头,都去看楚听莲脚下。 然而那里什么都没有,楚听莲好端端地站着,稳稳站着光滑洁净的地面上。 片刻后,李好问面带歉然,挠着头说:“可能是我看错……” 一声尖锐短促的叫喊打断了他的话,是倚云楼的鸨母。那妇人大喊着朝楚听莲扑去,奋力将她推出,令她摔倒在室内另一边,额角摔在一张矮几的锐角上,顿时鲜血淋漓。 但这名倚云楼的鸨母脚下,也就是楚听莲刚才站立的地方,忽然出现一道气流造成的漩涡,漩涡中浮现一张青色的、三尺来长的面孔。这张面孔的五官形貌,与早先李好问两次看到的一模一样,塌鼻眍目,利口獠牙。 不同之处只在于它又长大了一圈,眍偻眼中的恶意与那龇出的獠牙一样,显得更清晰。 与此同时,李好问感受到地心引力在发生变化,整座倚云楼似乎震颤着,挪移着——在这一瞬间,李好问感受到了大地的错位,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向另一边墙壁歪倒。 东面的粉墙正在变成地板,而脚下的地板正在变成墙壁。 房间内的家什陈设一律向东边倒去,早先案几上陈放的那些精致点心,连同精美盛器一起,摔成一片狼藉。 “它在扭曲重力,颠倒空间——” 李好问一边大喊一边感到头晕目眩,感觉自己被扔进了一个滚筒洗衣机。 在他身边,叶小楼腰间的障刀出鞘,这位不良帅根本就没有听懂李好问在说什么,也不管墙壁与地板正在交换位置,他只管歪歪斜斜地冲上去,挥刀向着那张张口吞噬一切的青色面孔,猛力刺去。 “擦——” 障刀深入松木地板的声音。 “啊——” 李好问与楚听莲等人齐声惊呼:在这一瞬间,地板与墙壁再次互换,原本已落在墙壁上的人和物品“咚”的一声,又全都摔在地板上。 此刻,叶小楼扶住障刀刀柄。他手中的利器堪堪越过那位妇人的身侧,深深地扎入地板。他正奋力施为,额角的青筋根根暴起,似乎正尽全力将刚那恐怖的怪物钉在地板上。 叶小楼虽然不愿意相信,但不得不从地板上抽出他的障刀——障刀下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刚才那张青面獠牙的脸孔出现之后立即远遁,叶小楼的障刀完全钉了个空。 而那名妇人却俯身躺在地面上,浑身不断抽搐。 “妈妈——” 额角满是血污的楚听莲此刻像是突然醒过神来,哭着扑了上来,抱住那妇人的肩膀,将她的身体翻了过来。 只见这倚云楼的鸨母脸上,紧紧地贴着一枚青色的面皮。刚才这张面皮就像是粘稠沥青一般缓慢流动,一旦接触人体,便迅速蒙上,紧紧粘连。这块面皮质地宛如皮革,甚至能看见上面有点点毛孔,而且还长着浅色的毛发,但上面没有任何孔隙,就这么紧紧地贴在鸨母脸上,完全没有可以进气出气的地方。 楚听莲伸出她保养极好的双手去揭,去撕扯,试图将那张要命的青面从假母脸上揭下来。她的指甲在鸨母的皮肤上划出深深的血痕,但是无济于事。那张青面无论如何都揭不下来。 片刻后,这名鸨母停止身体抽搐,竟然已经死了。 楚听莲见状,忍不住伏尸大哭,一面哭一面诉说她这位假母虽然贪图钱财为人势利,但是真心护着楼里孤苦无依的女子们,刚才又是为了救她而不惜搭上了自己的性命。 而屈突宜则面色凝重,来到李好问身边,声音低沉地道:“李郎君,是敝人的错,敝人低估了那妖物,那不仅仅是‘青面’,而且是‘大青面’。” “‘大青面’?”李好问从未听说过这个。 “郎君难道不是已经知道了吗?”屈突宜反问,“‘扭曲重力,颠倒空间’,是林大学士在典籍里留下的话,后来被诡务司记在案卷里,专门用来描述‘大青面’。” 李好问:能和林前辈想到一起去……也算正常。 “那张青色的面皮,就是妖物用来攻击世人的武器之一。一旦贴于人面之上,便再也揭不下来。哪怕受攻击者因此而身死,哪怕是死者出殡,只要不火焚尸身,这张青面就永远揭不下来。” “‘大青面’危害极大,整座倚云楼都很危险。”屈突宜叹息道,“只盼章平和李贺能快点赶到……这种时候如果秋主簿也在司内就好了。” 这时,叶小楼提着他那把障刀,警惕地左右看着,也向屈突宜这边靠过来,小声问:“屈主簿,上次你用的那个法器,这次又能用了不?” 很显然,叶小楼觉得屈突宜应该像上次一样,用那会滴滴作响的法器,将这妖物也带到不会误伤无辜的地方去,免得他这武力超群的不良帅放不开手脚。 “不行,即使是建中四年,平康坊这一带也是平民众多,不是个合适战斗的去处……” 屈突宜站在屋子正中,脸上表情充满戒备,似乎正警惕着那“大青面”又从哪里无声无息地浮出。 李好问觉得屈突宜说得在理:建中四年发生泾原兵变,长安城遭到洗劫,但平康坊大概率是为数不多被完好保留下来的地方,毕竟参加兵变的大头兵也渴望着在这温柔乡里挥洒金钱,肆意享受。 “另外,这‘大青面’善于隐藏在墙壁内,时间对它来说没有影响,一样可以从过去回到现在。”屈突宜说得很肯定。 这话却在李好问心里激起不小的波澜——时间对“大青面”来说,没有影响。那岂不就是意味着,只要这座倚云楼存在,这只“大青面”就能隐藏在墙内,在不同的时代来回穿梭? ——竟然是能跨越时间的妖物。 “大青面”存在的维度竟然完全是空间的,时间对它来说不起效。 “那……那难道就要任这妖物在此为非作歹?它已经害了一个人!”叶小楼急得一跺脚。这名不良帅也不管这是不是他长安县的辖区,连忙又问,“多叫人手有用吗?我那些兄弟们都在楼外巷子里等我,我这就让他们都进来。” 屈突宜正在侧耳静听,他似乎听见了什么,随即摇头道:“他们进不来了。” 与此同时,李好问也感到异样——他感受到一种异乎寻常的力量,随着这股力量的快速侵入,整座倚云楼,正在变为一座完全密闭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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