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却始终没太偏离那些期许,正直机敏,善良而勇敢。在乡人们热热闹闹地开宴会时,在葡萄园和柠檬园里,他坐在一块岩石上,男人们架起火堆,在烤肉上淋满蜂蜜,一个年轻小伙被起着哄拉手风琴,于是那些拉丁少女们在音乐中和歌而唱,她们长长的发梢被风连在一块儿,像另一片莽莽的草原,古老的歌谣像蒲公英的种子那样被风捎至远方,随即溘然长逝于山谷的潺潺溪流之中…… 不知不觉中,他就这样睡了过去。 “……你的病……要不要……” “没关系,足够……” 再次醒来时,他正被朦胧的月光所笼罩,他身上盖着一件西装外套,宴会还在继续,瓦伦蒂娜带着几个少女在人群中忙来忙去。他隐约觉得有人摸了摸他的头发。 “B,”那人说:“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不。还是先不提这个……” “如果是你的话,将来,你想做什么呢?” 孩童的理想,这是多么稚气而虚幻的一件事,问出这话的人,多少都是不当回事的,只因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份回答注定要被遗忘—— “啊,我的话,我想想,当个英雄吧。”他半梦半醒地说,这是他很早就决定的事情啦,像他素未谋面的父亲那样,雅各布给他讲了不少关于父亲的睡前故事,这些故事的主人公比任何动画、小说中的人物还来得伟大,而最重要的是,“——当个英雄,好人,因为瓦伦蒂娜祖母对我很好,亚伦大叔对我很好,玛里娜姐姐也是……” “而我也很开心……”他的声音逐渐小了下去,他重新沉入了梦乡。 ——抑或注定被亲手埋葬,而天真的脆弱就在于此,仿佛这份美好天生就是被用于吊唁的。 布鲁斯很早就已经用手遮住了双眼,他仰着头,缄默地平复着呼吸,哪怕此时此刻,没有任何人看得到他从掌心中溢出的晶莹泪水。
第141章 雅各布带着B在撒丁岛住了近小半年,在今年的秋季彻底结束之前,他们像来时那样离开,雅各布继续带着他在欧洲旅行,只是这会B的课程要比之前增加了许多,除了基础学科之外,还需要去学习野外生存、化学物品和药物的辨别与使用、枪械、马术、游泳……等等,虽然B完全不知道学这些有什么用,姑且还是老老实实学了——学得还不赖,只是他思维跳脱,经常提出一些天马行空的想法,偶尔连雅各布都不一定招架得住。 “这点和他父亲不太一样……不过也不能指望他会去守规矩。”雅各布想:“这点倒是很像……” 他就稍微分了一下神,那头的B已经下完了他的那一步棋。 “我赢了。”他狡黠地笑了笑,他用手推了推棋子:“我可以出去玩了吧?” “做得很好,去吧、去吧……” 这方面我已经没什么能教给他的了,雅各布将B推倒的棋子立正,而B跳下了椅子,他抻了一下手臂,又礼貌地把椅子复原。 B实在是要比大部分孩子都聪明,这使得雅各布在爱护他的同时,又不能完全用对待不懂事孩子的那套来教导他,他过目不忘,理解能力也超乎寻常地强——并且,雅各布意识到他对事物的理解更多是出于直觉,这不知是好是坏。他静默地坐在桌前,看着那一盘已经结束的棋局。这是一盘布置不算精巧,却处处有着奇想的棋局,雅各布教会了B所有他能教的:布置、思考、观察对手的情况并利用其心理,雅各布陷入了沉思……是的,他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完全清楚自己的驽钝与顽固,他得到了这样的珍宝,因此不留余力地去雕琢——他力图发挥着他这将行就木身躯的最后一点余烬,只为了尽快让这孩子能适应这个世界。 ……这个污秽的、人与人之间无法理解的世界,他要培养出能够先能够去爱人,再被人所爱的人,正因为有爱,才能在困苦之后依旧选择那条险阻重重的艰辛之路,对此,他不敢有半点马虎——一旦行差踏错,这份本该作为保险的馈赠会化为一道无穷无尽的诅咒,伴随着这孩子一生。 雅各布把棋子收到盒子里,然后起身,他拄着文明棍,看向窗外,在日升月落,年复一年中,他的沧桑的灰眼睛就像故乡的无可奈何的大雾,浑浊、虚无。 明知后果,他还是去做了。 …… …… 在B十岁那年,雅各布像是想起了和瓦伦蒂娜的约定,他又和B去了一趟意大利,他们于一个雨夜走出机场,并且依寻着地址去拜访了尼科琳娜·菲拉塔。阳光聊胜于无地铺开在刚下过雨的柏油马路上,那几年的那不勒斯街道比后来要干净一些——但暗处的、怀有粉碎性质的冷漠眼神却让敏感的B多少有点不太舒服,他那时候早已知晓那些游荡在巷子中的瘾君子与末日片中的丧尸几乎同样危险,所以他一路紧跟着雅各布,不去冒险踩那些水坑。 尼科琳娜·菲拉塔住在一栋高级公寓里,这似乎很符合她的身份——也就是演员明星这一类给人带来的刻板印象,拥有财富,且受人追捧。然而,当整整快一年没有接过什么好片的尼科琳娜·菲拉塔带着憔悴打开房门时,仅仅穿着白衬衫和牛仔裤、长发凌乱的她在旁人眼里——依旧美貌惊人。 即使是从小到大被人夸好看夸到已经学会自动过滤类似词汇的黑发男孩忍不住惊讶了一下,他很快收敛了自己的瞪圆的瞳孔,乖乖地着雅各布进门。 尼科琳娜·菲拉塔早前收到了雅各布的来信。雅各布,这位母亲的老友,大概率是受了母亲的托付来看她,只是她那阵子心情实在糟糕,没能留意他们什么时候到。 她满怀歉意地让他们先等一等,自己赶紧收拾了一下屋子,这才请他们进门,而这点窘迫很快就被雅各布身边的男孩所抚平,他在雅各布寒暄完毕后轻声用一句:“您的眼睛真漂亮啊。”——转移了她的注意力,明明他的眼睛才是最漂亮的,像一块蓝冰,却不叫人觉得阴冷。 尼科琳娜第二次见到他时,不是她和雅各布所约定的“半个月后再次拜访”,而是在那不勒斯喧嚣的街头。她靠在一家还未营业的酒吧的吧台上,掐着一支女士香烟,一杯喝到一半的威士忌摆在面前,眼尾上挑的、猫一样的眼睛冷冷地打量着玻璃窗外,这时候,一抹熟悉的身影陡然出现在玻璃窗外的明媚世界中——男孩正在街对面和一位面包店店员交谈,他很快就拿到了面包袋子,并——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精准地从那些驻足于他身上的目光中寻找到了藏在酒吧中的尼科琳娜。 她急忙熄了烟,把挂在衬衫上的墨镜拿下来戴上,在那孩子跑过来找自己之前走了出去。 “尼科琳娜?” “你怎么在这儿?”她问,并且克制地与男孩保持了距离:“雅各布呢?” “哦,他很忙,去其他地方了,所以我要出来买点吃的。”B用平常地语气回答,他也不是第一次被雅各布放在旅馆里了,他有自理能力,也知道怎么去买食物、哪里能去哪里不能去:“那回见,尼科琳……” “EH?”他困惑地转过头,尼科琳娜正拽着他的手臂,她蹙起好看的眉头,他们靠得相当近……近得他能闻见她身上的烟草味。 “你一个人?” “对……?” “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呆着,你才多大!圣母玛利亚啊!” 等他回过神来时,他就已经被尼科琳娜带回了公寓,女人给雅各布打了个电话。 “好了。”尼科琳娜说:“现在你归我了,在雅各布来找你之前,你老实呆在我这儿……” 这句“老实呆在我这儿”让他冷不丁打了个寒颤——这话他太熟悉了,在他准备伙同唱诗班的保罗出去玩的时候(但保罗多半会选择去给神父添堵),瓦伦蒂娜平静地就会放下她手头的《玫瑰经》,对他讲出这句话——然后他顶多就只能在院子里摘树叶玩儿啦! 不愧是瓦伦蒂娜祖母的女儿。 她理所当然地说,家中还有客房,收留一个男孩对她而言也不成问题……她弯下腰,问:“之前雅各布管你叫B……所以你叫什么名字?” “……”他用食指挠了挠脸颊,这次他老老实实回答道:“就叫B。” “那你的中间名是什么?”她还以为是他不喜欢他的教名之类的。 “也没有,也没有姓氏。” “……” 尼科琳娜这下眉头蹙得更紧了,特别是在男孩迟疑地说:“但祖母管我叫阿祖罗……”的时候,这女人无奈地把长发拨到了耳后:“这可不是名字啊,你该有个正经的名字……” 此时的她并不知道——或许也永远不可能知道她母亲和老友之间奇怪的默契了。 “您像怎么称呼我都行。”最终,男孩说。实际上,只要知道是在叫他就可以了,雅各布经常这么干。 “你似乎不是意大利人。”她问:“你是英国人?还是德国人?” 他还真不清楚,因为在他的认知里,护照这种东西是可以换的——而且他一直在和雅各布于各地旅行。 看着他一脸茫然的样子,尼科琳娜也决定不太去追究这个了,她转而思索起来:“雅各布是英国人……如果是英文名……” 事实上,意大利人的英文水平在欧盟几乎是垫底的,她自然要比她的长辈们好上许多,可也算不上太好,她一边犯难,一边还是尽力编出了一个——可能不算得上有含义的名字。 “B……布莱雷利(Blerelli)可以吗?”她问,实际上,她的意语口音很重,并且下意识地用了意大利的取名思维。而B对此是没什么异议的——就像之前说过的那样,名字这种东西,只要知道是在叫他就可以了。 “那就这样。”她笑了一下——她笑起来相当地好看——尼科琳娜也算是个小有名气的明星,她的笑容多以风情万种的姿态出现在各式海报上,然而,这会儿她只是单纯地、随意微笑着,然而下一秒,一个电话打了进来,铃声急促刺耳。 “回头我会让人帮你把行李拿过来。”她看向手机的那一刻,眼底一闪而过一丝轻微的……阴郁,她说:“厨房里有煮好的意面,我得去工作了。” 在她关上门后,坐在高凳上的男孩才跳下来,他思考了一下——尽管一些绘本上赞扬勤劳工作的人,但他看的其他书无一不在向人们传达着类似“工作很痛苦”这件事。 也许是这个原因吧,他静静地想,很快就把那点奇怪抛在了脑后。和上次来不一样,这会尼科琳娜的家要整洁上许多,阳台养着许多应季的鲜花,而且角落也有壁龛,上面供奉着一尊黑色圣母,就像在瓦伦蒂娜祖母家一样(这时候的他还没写想到有种东西叫做钟点工)…… B拎起他之前买到的面包走进厨房,决定有什么事情先吃饭再说。但等他吃完意面、洗完碗,还从沙发上翻到了一本杂志一直看到夜幕降临,尼科琳娜却始终未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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