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道理,朗姆明白,所以加以利用,琴酒明白,但是听之任之。 只有姬野凌一直被所有人不约而同的蒙蔽其中。他敏锐的察觉到有什么地方出现了差错,却又茫茫然地无论如何都找不到源头。 没有任何人告诉姬野凌。他已经不再是一把趁手的刀,变成了一把双刃剑,将身后握住他的人刺得鲜血淋漓。 因为即使如此,也有人一直默不作声地不肯松手,一言不发的倔强硬抗。 所以凌是个蠢货,琴酒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们两个之间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只不过一个是丝毫不自知的坠入人间,而另一个,是清醒着沉沦,自甘堕落的从组织最锋利的刀变回一个普通人。 青年想到这里嗤笑一声。 当局者迷,凌一直认为自己被拒绝,不被需要。 这个感觉是对的,也是错的。 不是不需要,而是所索求的太过纯粹。 黑泽阵是天生高傲的野心家,他不需要一把无所畏惧的刀懵懵懂懂之时对自己的倾注所有。而是一个具有完整人格的人对他所有毫无保留的爱意。 他不是要成为姬野凌生命中没有选择的选择,而是拥有无数选择之中仍然唯一的那一个。 为此黑泽阵可以成为一个极有耐心的老练猎手。等很多年,等着这把刀兜兜转转重新回到他身边,又可以再继续等下去,看着刀慢慢成长蜕变为一个拥有情绪的普通人,用人类的感情再一次沉沦于自己。 在这个过程中,他不会等待姬野凌,不会给他暗示,不会向他提供任何帮助。丝毫不打算伸出援手,却也没有就此抽身离开。 他冷眼旁观着姬野凌一个人跌跌撞撞走完这一段路,然后带着这一路历经的风霜雨雪,仍然坚定的行至他面前。 至此黑泽阵才会向感情低头,坦然认输,俯首称臣。 可是他要的太过纯粹与独特,他等的起,姬野凌给不起。 黑泽阵所索求的,恰恰是姬野凌唯一给不出的东西。 青年转过了头,居高临下的宣判。 “所以有人找我做了一笔交易。以命换命,他用他的命来换你的命。” 夜雨沙沙,钟楼顶部覆着苔藓的铁皮瓦片在风雨中摇晃着发出共振的频率,整座钟楼都回荡着单调的雨声。 在姬野凌轻描淡写的说出这句话时这片空间诡异的静了下来,连同风雨的声音似乎都止息了,如同尘埃落定前的征兆,有什么将要结束了,气氛像是扯拽到极致的弦,在将断未断的边缘。朗姆的神经已经崩紧到了极点,太阳穴攀着的根根青色血管爆出,在薄薄皮肤下跳动,眉梢间戾色浮现。 姬野凌转过了头,将视线落回了朗姆身上。 “我怎么可能不答应。” 他逐字逐句地放慢语速,又重复了一遍。 “我怎么会不答应他。” 他跳下了窗台,毫不避讳地径直撞向朗姆迎向自己的雪亮刀锋。朗姆的眼神游移不定。姬野凌向他展示自己空无一物的双手。 “别紧张。你刚才猜对了,打架这种事情我从小就不擅长。” 他冷声轻笑着,一语道破朗姆刚才暗藏的心思。灿金色的眼瞳像是粘稠的流动蜜糖,细看里面却是一片散漫的冰冷。 但朗姆丝毫没有感到松懈,他的第六感在疯狂拉响警报。 极度危险———— 这个念头刚刚浮现在朗姆脑海中的瞬间,耳朵就捕捉到了有什么东西倏然破空而来的尖锐声音。 砖土飞扬,尘埃四溅。 飞尘散去之后,姬野凌面无表情的低头看着跌坐在墙边的朗姆,泼墨般黑色粘稠的液体顺着粗粝墙壁缓缓淌下。 朗姆缓缓低下头,难以置信的看向自己空旷的胸口。 咣当—— 军用匕首从手中缓缓脱落,清脆声音宛如丧钟的哀鸣。 和赤井秀一手上拿的那把轻型狙击步枪不一样,大口径狙击枪的子弹无需命中人体致命点,也可以轻易致死。子弹震波形成的出弹伤口会有钻入时的十倍大,这种穿透伤是真正意义上的回天乏术。 武装直升机上携带的雷达扫描整座建筑,显示墙壁之后的人体成像需要一定时间。这是姬野凌愿意在这里和朗姆拖延时间的原因。 “我确实不擅长,但有人会替我做这些。” 姬野凌慢悠悠的补充完后半句。 朗姆瞪大涣散的眼睛里倒映着青年缓缓俯下的身影,他以为姬野凌要对自己说些什么。 他还有想说的话,和对这个世界未完成宿愿的不甘心,可只能从失去力气的喉咙里挤出赫赫——仿佛破败风箱的拉扯声。 姬野凌垂下眼皮扫了他一眼。从渐渐失去温度的躯体旁拾起碎裂的手机。 凌晨2点58分,朗姆死亡。 至此,他答应过的所有条件已经完成了,现在到了收取回报的时候。 杀死朗姆对于他来说并不难。真正困难的是彻底取得这具身体的控制权,不再受任何阻碍的将所有矛头对准组织。 在过去的时间里,他试了很多种方法,但所有强硬手段全部失败了。凌那个家伙就像路边的野犬,牢牢咬住属于自己的东西,丝毫不肯松口。 在这方面,他争夺不过凌,他没有什么赌上命也想要守护的东西,所以他的内在远远没有凌坚定,不然也不会被压制这么多年。 可反过来说,什么都不在乎,所以什么都可以利用。 他看着凌被他的庇护者驱逐出去,一脚踏入外面光怪陆离的世界,看着一个又一个形形色色的人如行云流水般出现在他单调贫瘠的生命里,教会他一些事情,然后离开。 转机出现于姬野凌再次被调回组织活动中心东京。所有在他生命中留下过浓墨重彩痕迹的人齐聚的地方。 一个新的想法就在这时出现, ——凌的意志既然从外部无法击溃,那就让它从内部分崩离析,让他自己主动丧失活下去的欲望。 “舞台”已经搭建完毕,甚至都不需要刻意出手,只需要再多一点耐心的等待下去。 他放开了手,放任让凌去品尝体验这个世界的美好。等着他找到自己的锚,诞生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的感情,越来越接近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 因为越是这样,“凌”越会知道,他和他们不一样。 他的存在已经不必要,只要活着就会给最在意的人带来伤害。 存在是错误的,活着是错误的。无论哪个世界,无论黑与白,都没有他的容身之地。 让他——自己主动放弃活下去的渴望。 【我刚才对朗姆说的话你也都听见了吧。】 “嗯。” 低垂着头的青年闷闷应了一声,劲瘦身体在冷雨中打着细微的寒战,失血的低温与痛苦一瞬间笼罩全身。 没有人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完成的交换。意识深处的人格切换速度越快意味着一方的强盛与另一方的愈发衰败。 【你怎么想?提醒一句,交易已经完成,现在反悔也来不及了。】 下一个问题呈现了Julep一贯的恶劣性格。 姬野凌盯着水迹模糊的屏幕,无声咧嘴轻笑了一下,低声说。 “我很开心。” 是真的很开心。至少,他知道了在过去,一定有某一个时刻,他与他喜欢的人曾怀抱着同样的心情不动声色的靠近彼此。 这就够了,这样就好。这一个刹那,对他来说已经算摘下过月亮了。 至于更多事情,不是一定要有一个完整结局。 不知道Julep是不是因为没有看到自己预想中的场面,让他感到无趣了,所以意兴阑珊地闭上了嘴。 “我能问一下,你取得身体控制权之后打算做些什么吗?”?姬野凌的手指拽着衣角,反复摩挲,想要拭去指间血污,上面沾满了朗姆的血迹。好脏,太脏了。 【完成一点我的心愿,与你无关了。】 “这样………啊。” 姬野凌抬起了头。 “你会对组织出手吗?” 屏幕上没有新的回答出现,右手知觉慢慢恢复,他试着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指,渐渐自然,Julep已经离开了。 “我明白了。” 他轻声说道,扬手将手中的手机掷出窗外。 广场上的枪声愈发零星,直升机螺旋桨掀起的热风切割夜幕。它正在骤降,自动悬停状态下紧急逃生软梯已经从机舱垂落,如同从天垂下的风雨中飘摇的蛛丝。诱惑着人抓住它,抓住求生的唯一希望。 琴酒懒散倚在舱门上,自上而下的俯瞰地面,锐利目光如同山崖间高傲的鹰隼,在落到姬野凌身上时,一瞬间不易察觉的柔和下来。 “走了。” 他淡淡吩咐道。 今夜乌云翻滚,寒风咆哮,有风暴有大潮,唯独没有月亮。但是直升机雪亮探照灯明代替了月光,比月光更加明亮,在窗栏映下温柔的影子,如同水银一般,漾了满地,晃晃悠悠,碎碎裂裂。 姬野凌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向窗外走去。 Julep说的没错,自己不会逃。 有很多事情他无能为力。他清楚的知道自己像是一辆失控的列车,挣脱了铁轨,在向深渊滑落。 近两年来,Julep出现的时间越来越长,能做的事情越来越多。继续下去,总有一天,留在琴酒身边的自己会被Julep彻底取代,他会毫不留情地杀了琴酒。 不是没有在某一刻动摇过,想过如果是那个人的话,如果将一切向他合盘托出,也不是不可以。但这个自私的想法也只是掠过脑海,就被飞速抛弃。 因为即使说出来也无法逆转,无法解决。 他无法被治愈。分离性人格识别障碍在医学界的痊愈定义,是指分裂出来的人格又重新融合到一起。这是医学层面上的痊愈与康复。 但对于他来说,治愈的过程意味着自我意识的泯灭…… 意味着将会有一个新的,面目全非的人取代自己站在琴酒面前。 他无法保证那个陌生的自己保留着现在对琴酒的全部感情,也无法保证那个自己会再度献上全部的信仰和忠诚。 而至那时,琴酒也会知道,在他们之间,参杂了太多背叛与言不由衷,他之于自己并不是某种独一无二。 这是远比死亡还要可怕的事情。他不想丢失这份感情,不想这份感情中混杂入其他任何东西。 与其那样,他宁愿怀抱着这份只属于自己的感情消失。 反正……这条命本来就是琴酒给他的。 墙角的监控发出不详的滴滴警报声,像是有什么东西进入了倒计时。清脆的声音在狭小寂静的钟楼空间里格外刺耳,姬野凌恍若不察,离去的步伐没有半点迟疑。 一步,两步,跨越婆娑摇曳的树影,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近到只要纵身一跃,就可以抓住垂落在窗口的软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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