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时候,为师的尸身你不必遵循风俗入葬,用烈火焚烧,化为灰烬,散入天地即可。” 说这话时,蒙赤行是笑着的,他的心境沉浸在一种莫大的欢愉满足中,庞斑甚至能感觉到他一向约束极好的精神在外放,可这精神半点没有昔日冰冷残酷的魔意,反而柔和浩荡,几乎与天地融为一体。 这是精神修行已经圆满的表现。 百日之后,他的精神就会脱出□□,融入天地。 庞斑忽怔怔落泪,而后欢喜地笑道:“恭喜您,大道成矣!” 蒙赤行慈祥地微笑着像他年幼时那样,摸了摸他的头:“我要感谢你,若不是你为为师耗费这十年,我还没有这么快就功成圆满。” 庞斑道:“所谓师徒,我在懵懂时,您引我归入道途,您在关隘时,我为您了却后顾之忧,本就该如此。” 说完,他问道:“您要回草原去吗?” 庞斑还记得当年蒙赤行说起故乡的神色,只是那时他还有许多放不下的事,如今都可以放下了。 果然,提起归乡,蒙赤行恍惚后,喜不自胜,他望向北方道:“是啊,是啊,我该回去了。”
第95章 道魔 5 蒙赤行想到归乡,就起身离开,庞斑跟在他身边,师徒俩趁着雪夜离开大都,除了哈日珠无人知晓。 元大都位于后世的燕京,从这里出发去往蒙古草原,以他们的修为只需十日左右。 这一路上蒙赤行都未说话,他似乎陷入了漫长的回忆里,寻找着他阔别已久的故乡。 从他跟着铁木真踏上征途,就再也没有见过苍莽阴山下的故园,没有再听见昔年姐妹们骑马吟唱的牧歌,从他最小的妹妹去世后,除了他,再也没有人记得他祖父祖母的面容,也不会再有人记得他父母的身影。 在得知他为了保全亲族,甘愿为孛儿只斤家族护卫终身时,他怀着身孕的姐姐也是在这样寒冷的冬天,流着眼泪熬夜缝补衣物,害怕他北征时无人照顾冷暖。 那些让他愿意倾尽此身的人啊,都葬入地下百余年,连尸身都化为白骨了。 失去幼崽的母骆驼早已死去,谁还能用哀鸣声指引他找到他们埋葬的地方? 在踏上草原的那一刻,庞斑从蒙赤行的精神中感知到的,不是游子归乡的喜悦,也不是物是人非的悲伤,而是悠长深厚的思念。 蒙赤行没有再运使内力赶路,而是一步步走在辽阔的土地上,带着弟子向草原深处去。 随着蒙古铁骑踏遍整个欧亚,蒙古人也随之散布天下,这让草原上的人烟越发稀少了,何况是深冬季节,依旧生活在草原上的部落也早早寻找到了较为温暖的地方过冬。 他们走了很久都没有见到人迹,若非师徒俩的境界已经不依赖饮食生存,早就不能继续下去。 蒙赤行并不着急,他缓缓地向庞斑讲述着自己一生的经历,那些从未对旁人提起的神奇际遇,年少时也曾遭遇过的挫折,随军去过的地方,从西方的堡垒,到生灵禁绝的北疆尽头。 许多事他还以为自己已经忘却了,或是当时便没怎么在意,现在细数来,仿佛还在眼前。 对于自己得道的感受,蒙赤行没有絮絮细述,这些本就不是语言能够传达的,庞斑跟在他身边,感受他外放的精神,就大抵能窥见他如今的境界。 能从中学到、感悟到多少,全看个人的机缘。 “为师如今可以说达到了人间之极,独步魔门,可我相信,斑儿你来日的成就,会超越为师。”蒙赤行对庞斑寄予厚望,他坚信终有一日,自己的弟子会像传鹰那样,窥破天人之界,成为魔门数百年来唯一飞升得道的人,“你现在修行的功法,与门中所传的大相径庭,但想要成人不能成之道,必有他人不能行之事,若你以此成道,也算再创魔门奇功。” “只是你以魔念凝结魔种,太重执着,万万要记住,生老病死、爱恨情仇、岁月流逝,皆为感触所生,一味执着,轨实为空。” 庞斑笑道:“师父,你不必担心,我都明白。我梦中可见几世轮回、生生灭灭,也曾经历过沧海桑田,然而始终未曾磨灭的执念一直在我心中,它会支撑我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大道无尽,此路无穷。” 蒙赤行闻言点了点头:“如此最好,我知你心有宿慧,若是对此有所疑惑,可以去往布达拉宫,面见藏地活佛,巴师八的《变天击地法》可见前生幻想,他们这一脉对此了解颇深。” 庞斑应道:“好,我一定去见一见藏地的绝学法门。” 就这样在草原上走了一月有余,他们终于在一条还未结冰的河边,见到了一个小部落。 蒙赤行并未表明身份,只做年少时随军征战,如今卸甲归来的游子,被热情的牧民引入家中,他们拿出丰盛的食物款待素不相识的两人。 他们家唤作依仁台的小儿子从未见过如蒙赤行师徒这样风采的人物,蒙赤行身居高位多年,气度尊贵,相比之下,年轻的庞斑容颜俊美温柔,人也显得更好亲近,他便抱着家中牧羊的獒犬靠在庞斑身边,向他说自己的生活,明年开春自己就要学骑马,还要向父亲学弓箭,跟他们去猎狼。 庞斑坐在暖洋洋的毡包里,摸了摸依仁台身边的大狗,那獒犬领地意识极强,对外来的生物本是十分警惕的,可对庞斑的触碰毫不抵触,甚至蹭了蹭他的手。 心情正好的庞斑凑到依仁台耳边,和他咕咕叨叨说了一通,依仁台兴奋地抱着他的手臂,连连点头。 主人家招呼蒙赤行豪饮,没有注意到小儿子和庞斑说了什么,蒙赤行倒是听见了,瞥了他一眼。 他们在这家借宿一晚,第二天用过早餐就离去了。 临走时,庞斑拽了自己身上的一颗珠子下来,用细绳穿好,包括一颗狼牙一起挂在了依仁台的脖子上。 离开这处小部落后,蒙赤行才道:“你兴致起来了,昨夜带着人家孩子出门去,把附近的狼群杀了,也不清理一下身上的血腥味,吓得那些獒犬坐立不安的。” 庞斑灌了一口奶酒,笑道:“也就是个十几只狼的小狼群,昨天他们都睡下了,我让依仁台今天起来再告诉他父母,去把狼皮剥了,人家招待咱们,总不能什么都不留下就走。” “至于血腥味,风一吹就散了。” 对于庞斑带着一个七岁的男孩出门猎狼的事,蒙赤行倒没说什么,对生活在草原上的牧民来说,和狼的搏斗几乎贯穿他们的一生。 不过,得益于这部落中一位老人的指引,他们找到了最后一段行程的方向。 沿着河流走了三天,蒙赤行望着远处被白雪覆盖的群山,仿佛又见到了山阴下的毡帐,成群的牛羊、骏马,还有他离开那天,站在风中高大的身影。 他们似乎依旧伫立在那里,就为了等他今日归来。 他到家了。 —————— 生命的最后一个月,蒙赤行没有再开口说一句话。 他盘坐在空无一物的大地上,身后是连绵的阴山,头顶是碧蓝的天空,神情安详喜悦。 庞斑则忙着修筑一座简陋的窑炉,从山上取干枯的草木,他已经猜到,蒙赤行精神解脱后的躯体一定很难焚化,尤其是他们这一脉的修行法锻炼肉身,绝不是一般方法就能烧动的,他要多做些准备。 到了蒙赤行预言的第一百天,庞斑坐在蒙赤行身边,感受到他一日圆融似一日的精神终于彻底脱离了躯体,那股温和辽阔的意蕴没有半点牵挂地向着天地间去了。 魔门大宗师、蒙古帝师、曾追随历代蒙古皇帝南征北战的绝世高手、“魔宗”蒙赤行,在他弟子的陪伴下,于阴山脚下坐化了。 自此,蒙元震慑天下的三大高手全部离世。 庞斑望着头顶的天空,他也不知道蒙赤行最后去的是何处,是融入了这片天地,还是精神超脱这个空间,得以另类的飞升。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见到一个得道者是如何走到最后的,蒙赤行虽然没有在最后教导他什么,但他一生修行所得的精神在这百日里,无时无刻不在告诉他,那是怎样超越万物、高邈玄妙的前境,是世人苦苦追求的大道所在。 前路未绝,来人当往,为求此道,百折不悔。 飘忽的魔念在这一刻凝结成了炽烈的魔种,在清冷阴极的道心中,至阳无极的魔种仿佛在水中生火,将所有精神灼烧凝练,撕裂开道心撑起的意向,化作一朵将开未开的金莲种在月下的清水心湖中。 道心种魔,由此而初成。 庞斑跪在蒙赤行的尸身前,郑重地磕了三个头,然后起身把这具躯体搬入窑炉中焚烧,和忽必烈死后尸身老化不同,蒙赤行坐化时的境界旷古烁今,留下的身躯犹如金刚、坚硬不朽,烈火焚烧了整整五天,才彻底将之烧成灰烬。 拆掉窑炉,任由草原上的风将焚烧的灰烬吹散,蒙赤行的精神已逐道而去,他的身躯则永远和他的亲族一起留在了这片土地上。 收拾完所有后续,庞斑大致分辨了一下方向,也不返回已经没有蒙赤行在的大都,径直往藏地的方向去。 —————— 路上,庞斑懒得继续步行,便捉了野马群中一匹合眼缘的马来代步,晃晃悠悠步入了高原地带。 其实对藏地他并不陌生,身为齐乘云时,他居住在天山上,时不时四处游走,藏区他也来过几次,人迹罕至的地方总有种自然的纯净大美,但人多的地方他就不太喜欢了,大概是因为这里盛行的苯教和奴隶制度,让他身为一个“人”而本能地感到不适。 所以齐乘云很少在藏地盘桓,只是偶尔去看看风景,也带着晚辈去长长见识,看看自然的神工造化。 这次,庞斑要去见的是藏传佛教的密宗活佛,对这一任的活佛,藏民们说得神乎其神。 据说如今的鹰缘活佛是在上一任活佛离世,举行继任仪式时,突然出现在大殿中的,布达拉宫的诸位上师商讨后,便将此视为天意,奉他为新任活佛。 这位鹰缘活佛不会任何武功,但布达拉宫的僧侣们对他无不尊崇敬拜,因为其人有大智慧、大慈悲,能解众生苦难,能解一切迷疑。 庞斑在进入藏区前就放走了自己骑的马,徒步登上高原,以精神隐蔽自己的身形,凑在藏民信徒中津津有味地听着他们赞颂当世活佛的圣迹和智慧。 忽听得一个衣着简朴的喇嘛叹了口气,走过来坐在庞斑身边,开口解释道:“世间没有人能解一切疑问,更渡不尽苦海无边。” 庞斑看了一眼这个青年面貌的喇嘛,他身材高大,却不给人压迫感,五官分开看都平平,但生在他脸上,就有了一种近乎神圣的美感,他低垂着眉眼,仿佛寺庙殿堂中供奉的佛陀塑像,仁慈悲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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