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亮的光线很快就消失了,这个世界被海水蒸发出的雾气包裹起来,光线在里面艰难地转进着,整个世界在这一瞬间呈现出一种不安的苍白色彩。就像是皮肉在水中泡得发白的颜色,某种不详的病态…… 然后苍白的世界被鲜血染蓝。 “起雾了,贝斯。” 女孩用力地抱紧了他,用一种悲哀而又破碎的声音说道。她的声音有着不知为何的哽咽,就像是现在正在下足够淹没世界的大雨,洪水即将把所有的东西都席卷而去。 ——德鲁伊也许就是这样一种生物。他们在某些方面表现得有多迟钝和冷漠,在另外一个方面就会有多敏感与多情。 “起雾了。”她的声音中有着几乎无法抑制的啜泣声,“天啊,贝斯。你知道吗,大雾……” 她挣扎着摸索着什么,最后仰起脸,满是泪痕的脸庞落入男人那对悲伤而又忧郁的眼睛里,蓝色的东西落在她的脸上,就像是一种油彩。她的声音剧烈地颤抖着:“伦敦,伦敦总是有着很大的雾。它死了。” 这段话语无伦次,彼此间的逻辑看上去就像是迅速升腾起的大雾一样恍惚。 “我。”她说,“我听到了,它很痛苦。我被它的悲伤淹没了,那段情绪比整个世界都要更加沉重。它击倒我……” 她悲伤地看着面前的人类,泪水就像是雨季的刚果河,正在没有尽头地上涨——映衬得那对眼睛波光粼粼。 贝斯微微侧过脸,躲开了对方的眼神。那种仿佛通过水面组成的透镜,遥遥地看到了所有故事结局的眼神。 在大雾里,有与世界同样庞大的事物坠落。没有生物能够看到它全部的形体,它们只能看到火光遍布的天宇,兴奋地揣测那里面燃烧的到底是大火还是群星。 费奥多尔轻声地说道:“这火将永不熄灭。” “它将永远扩散,永远繁殖,永远蔓延。它将烧穿整个大海。” “听上去就像是某种虫。”太宰治说。 费奥多尔的脸上浮现出有些微妙的笑容。 “为什么不是呢?”他反问道,“一种虫子,它们将在大海坠落下来之前,先把这个世界的上方啃噬成一片虚空。”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蓝色的血液从伞面上滑下。虽然听上去是鲸鱼的声音,但对方血液流淌出的颜色似乎是与章鱼相似的湛蓝。 “这就是他们最后的计划?他们依旧还想做出的一次努力?”太宰治问,他似乎皱了下眉,然后很快就松开了。 “是啊,我知道您想要说什么。” 费奥多尔平静地说道:“因为我实际上也是这么想的。” “看来我们在这方面达成一致了。” 太宰治撑着伞,懒洋洋地说道:“说句实在话,如果我闭上眼睛,听到这么一串描述,肯定会以为这是人类才能干得出来的事情。” “是啊。”俄罗斯人用他礼仪性的又轻又柔和的语调说道,“完全就像是人类呢。” 这些稀奇孤寡的生物的集体或许比当初他们看到的动物还要更加像人。他们的疯狂和不顾一切,他们的饮鸩止渴,他们的多疑,他们的骄傲与自负——都让人忍不住思考,如果是人类面对这个末日,结果会有什么不同吗? “人类没办法这么团结。” 太宰治友善地说道:“就算明天世界末日,今天他们还能在利益分配的问题上面吵一架。” 费奥多尔故意露出惊讶的表情:“我没想到您竟然是人类悲观主义者。” 太宰治嘲讽性质地“哦?”了一声,他仅露出来一只的鸢色眼睛当中倒映出半个伞底,透着光芒的苍白色上方。有如实质的悲哀与痛苦近乎凝固地徘徊在所有生物的头顶,就像是一个幽灵。 但除了那些已经被咪姆传染成它们信息携带者的容器以外,能感觉到这一点的生物数量是毫无疑问的零。 这算是一件很嘲讽的事情,在某些关涉到情感的方面,这些虫子表现得反而更加优秀。 “令人不适的造物。” X小姐嘟囔着,她像是碰到冷水那样的打了个寒战,比起害怕,这种反应更像是一种从骨头里渗出来的厌恶。她厌恶这些天生缺少移情能力的生物,更讨厌此刻他们表现出来的与人类的相似性。 “天呐,真是什么档次的东西都有资格和人类相提并论了——你肯定是这么想的。” 宵行说道,她看着画面,表情很凝重,眉毛以相当痛苦的姿态拧在一起:“好的,不用急着反驳我,我知道你并不是一个种族主义者。但很不幸,我是,我是人类至上主义。” “宵行?” 法格斯发出了无助的声音,提醒这位“人类至上主义者”能够稍微考虑一下它这个非人类的存在。 “法格斯和局长不算。说实在的,你们在我的定义里完全就是人……但这种移情能力就像是有天生缺陷一样的生物不可能是。” 宵行随口修证了自己的说法,她淡金色的眼睛几乎都快要贴到屏幕上面了。紧接着,她用一种充满厌恶的腔调发出个漫长的音节,然后迅速地转过头。 “好吧?这个神有这么讨厌人类?我真的之前完全没有看出来。” X小姐默默地挪开视线。 “因爱生恨。”她说,“你懂的。” 法格斯深吸一口气,没有瞳孔的红色眼睛睁得大大的。 “这是我能听的东西吗?”它问。 “你看到了吗?”祂问。 “你看到了。”祂说。 “你已然看到。”祂同样说。 一声翅膀打开与闭合的响动,在本来寂静无声的宇宙中回荡开来。 行走在被灼烧成无数面镜子,无数的抽象,无数自相矛盾、彼此攻讦的概念的狭小宇宙中的巨大生物停下了脚步。 是的,狭小。就像是所有东西被灼烧之后剩余的体积都会不有自主地衰减,宇宙的热量总会在一次次变化中走向熄灭一样,这个被巨大位格压垮的宇宙已经是一个狭小的艺术品。 祂看上去是只鹿,一个似乎完美符合鹿这个概念的生物。庞大的身躯连同无数的影子轻而易举地充斥了这整个空间,看上去浩瀚而又辉煌。 同时,鹿的头顶上生长着向下蔓延的华丽冠角,就像是过于动人的、凝固住的树枝。 在鹿角的各自一边,分别有一只猫一只鸟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而在金黄色牡鹿的额前,一只苍白的飞蛾紧贴其上,收敛起自己的翅膀。 刚刚说话的是祂,是祂们。 祂们是三位一体,或者是四位一体的神明。每个动物都是神明的一个象征,一个微妙而又复杂的对祂所秉持概念的阐释,一个动人的侧面。 祂走过这个宇宙时,玻璃仿佛在融化,只映出堆积成山的飞虫的尸体。祂平稳的步伐让这个脆弱的艺术品宇宙摇摇晃晃,内部开始布满精致的裂痕。 “你所期待的不就是类似的一刻吗?” 浑身金色斑纹的猫依靠在右边洁白莹润的鹿角上,这么说道。 祂的脸上有着灿烂的笑,尖锐的牙齿互相交错,就像是爱丽丝梦游仙境故事里的那只柴郡猫。只不过祂有着暗金色的瞳孔,还有覆盖着金色眼睛般花纹的皮毛。 “你是高兴还是痛苦呢?” 只有骸骨的大鸟端居在左边大树一样繁荣的鹿角上,用轻缓而飘忽的声音问询。祂的眼睛部分燃烧着浅金色星辰的辉光,骨骼却显得枯朽,看上去一副垂垂将死的模样。 拖举起两只动物的金黄色牡鹿抬起自己的头颅。祂的眼睛如同融化的黄金,横着的瞳孔很容易使人类联想起他们神话传说中的恶魔,看上去从容而又平静,但深处又有着漫不经心的讥笑。 “这是你想要的吗?”祂问道。 被灼烧成无数面镜子,无数个光影徘徊的迷宫,无数晶莹剔透的废墟和遗迹的宇宙并没有回答。它出奇地安静,好像那位神明已经离开。只剩下祂们仍在徘徊。 猫打了个哈欠,指甲从肉垫里弹出来,声调显得相当随意,只是眼睛中闪动着跃跃欲试的光芒:“你不出来我可就要拆房子了,别怪我不提醒你哦。” 鹿淡然地晃了晃脑袋。 “伊尼。” 就像是拙劣的ai绘画产物的神明从镜子里面倒映出来,祂平静地说:“你该管管菲林了。” “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猫尖叫道:“伊尼管不了我!” 祂看上去很愤怒,浑身的毛都竖了起来,爪子折断了一根鹿的犄角。 “你说得对。” 鹿随意地说,它看上去对这句话的内容不是很在乎:“菲林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你依旧是三面里面主导的那一面,尽管你距离彻底失控也不远了。” 祂缓缓地从融化的镜子里面冒出来,声调人性化地起伏着,只是语调里带着一种古怪的恶意和僵硬:“你是金色、以及激情。” “那么谁是银白的灵感?” 伊尼问:“闪闪发光,脆弱而又动人,变化莫测的小精灵?” “灵感是没有必要的。”象征着艺术的神回答道,“而且最适合的神已经死了。” 祂的目光落在鹿额前的飞蛾上,不加掩饰地流露出一点看到美妙颜色被浪费的痛惜。 伊尼被祂看得有点“抱歉”,但祂最后还是固执地摇了摇头:“真见鬼,这可不算是浪费。更何况她肯定愿意跟我在一起……” 可对方很显然并不想这么放过祂:“你连她的象征都没有办法完全继承。” 鹿角上的鸟赞同地颔首,猫却发出了带着怒气的低吼声。鹿甩了甩自己的脑袋,对那两个家伙说道:“别这样,我们不是来聊这个的。” “你永远在逃避问题。你和我讲这个东西都不愿意说说你的剧本。你在故事快要走向结束的时候逃得远远的。”祂说,“赫凡奇,你这幅疯样真让我们这些疯子丢脸。” “我不叫这名字。”对方平静地说。 “那好,爱赫希……” “你从来没有叫对过。”祂说。 于是祂们都没说话了。 “一个故事。”爱赫希、或者赫凡奇、或者某个作者自己都忘了的名字,或者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符号说,“它的结局是,主角逃离了这个结局本身。” 这个结局自相矛盾而又美丽,混沌得让人厌烦与反胃,就像是神明创造出的世界本身。 “我在等这个结局。”祂温柔地说,“我等着它从传奇故事里面逃走,我等着它自愿地逃到庸俗的世界里,我等着它去看到现实。” “我等待着——它宣布最伟大的艺术也会被最庸俗的一颗尘土杀死的那一日。” “不。”伊尼以同样温柔的语气说,它额头上的飞蛾张开翅膀,露出密密麻麻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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