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啊,”乔尼被模特围在中间,他在大放厥词,“他是我的理想,我的缪斯,我爱他……”女孩们噗噗地笑着。 好样的,威廉心想,你就是这样在外头败坏我的名声是吧。 威廉集中注意力,他看到了更多。 布里茨先生半夜起来悄悄给他盖被子,他给他烤牧羊人派的时候,被烤炉烫到了手。布朗先生和琼斯先生手牵着手在海边散步——威廉从未想到这两个老单身汉居然看对了眼。列侬百无聊赖地叼着吸管,他穿着水洗牛仔裤,看着他的经纪人用一种堪称诡异的生涩方式同他调情—— 威廉不该笑的,但他还是不厚道地笑出了声。 索菲亚从牛津毕业了,留在英国工作。艾莎在大学里办了一个研究尼古赫帕的社团。明娜高高举着奖杯,似乎是一个摄影奖项。这件事她没跟他说过,他肯定忘记了祝贺她。 太多太多了,一帧帧画面在他眼前纤毫毕现,只要看到这些,威廉就打心底里感到幸福。 他看到了最后的画面。 他终于搞清楚了那枚子弹从何而来。实际上,音乐节现场隐藏了一名毒贩,警方得到了线报,准备实施抓捕。 然而毒贩发觉了警方的存在,他企图逃跑。他持有武器,他开了枪,为了保护民众的安全,警方也开了枪。 那枚子弹准头不行,它打飞了,没向着毒贩而去,而是向着舞台飞来。 威廉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收到无数次死亡威胁,与纳粹分子的枪口照面,住所被埋了几吨炸药,依然一次次死里逃生。 最后他没有倒在匪徒的枪下,却被警方的流弹击中了。 这不荒唐吗?这不幽默吗? 反正威廉是笑了。 好吧,这也挺好。威廉心想,至少他不用带着怨恨死去。怪不了别人,只能责怪自己的运气。 他浸泡在回忆中,很少有人在如此短暂的年龄经历如此丰富的人生。威廉觉得如果这就是死亡,那其实死亡也还不错,就像是坐在电影院里,观看永不间断的电影。 当他这样想后,他眼前的画面一动,他从记忆之中脱离,向着高处飞去。 他看到了美丽的草坪,彩色的小屋,他看到了詹尼斯。 “詹尼斯!”威廉飞奔过去。 “你怎么来得这么早,威廉?”她大声抱怨,“我的屁股还没坐热呢!” 这确实是詹尼斯会说的话。 “你猜怎么着,”威廉说,“我死在‘生命庆祝音乐节’上。” “什么?这名字也太讽刺了,兄弟!”一个爆炸头从篱笆外冒出来,是吉米·亨德里克斯快乐的脸。 “继续往前吧,”詹尼斯推了一下他,“不要怕,只要你想,随时都能再见到我。” 威廉往前迈了一步,环境变了,他的脚下变成了柏油路,到处都是车水马龙的热闹景象。 “我没注意时间,已经多少年了,朋友?”威廉听到一个年轻的声音,他转过身,高高瘦瘦的斯图尔特站在那里。 他穿着文质彬彬的西服,依然是六十年代初的款式。 当时他是威廉的大哥哥,现在在威廉眼中,他已经过于年轻了。 “自你去世已经九年了。”威廉说。 “那也没多久啊,”他拍了拍威廉的脑瓜,“继续往前吧,威廉。” “等等,”威廉想告诉他一些事,“你的妻子她……” “别担心,”斯图笑了,他点了点自己的额头,“在这里我能看到一切。” “所以之前在阁楼的是你吗?” 斯图狡黠一笑,没有回答,只是推了威廉一下。 威廉眼前一花,他看到了熟悉的景象,那是苏格兰乡下,布里茨先生的小屋。 带着喜悦,他熟练地打开院门,踏上落满苹果花的小径。他穿过门廊,屋内一尘不染,闪闪发光。威廉下意识地走向那架古董钢琴。 一个人坐在琴凳上,他穿着燕尾服,背对着威廉,威廉只能看到他瘦削的身姿和漆黑的头发。他正在演奏肖邦的《E小调前奏曲》28号第4首。 突然间,威廉意识到了他的身份。 他走到钢琴旁,看着对方苍白嶙峋的手指温柔地触摸着琴键。一曲终了,那个人转头看向威廉,那是一张和他如出一辙的脸。 “约瑟夫叔叔。”威廉喊他。 约瑟夫深深地凝望着威廉,与威廉不同,他的眉间凝结着化不开的忧郁。 这是威廉见到的第一个并不真正相识的死者,也是第一个没有向他传达积极讯息的死者。 约瑟夫张开嘴,他的嘴边冒出白气,明明屋子里像是春天一样温暖,但是他看上去很冷。 “威廉,”他叹道,“你怎么来了?你还不到该来的时候。” “我也不想来,我只是死了。” 约瑟夫摇头:“你现在还不能死。” “这又不是我能控制的,”威廉说,“死之前我很害怕死亡,不过如果死亡是这样的,我还能见到死去的亲人和朋友——那我觉得死了也没什么。” 约瑟夫只是同情地看着他。 “约瑟夫叔叔?” “你太年轻了,威廉,再试一次吧,也许你会做出不同的选择。” 他温柔地注视着他,轻轻推了他一把。 威廉意识到这一回和之前的都不一样。 他好像在疯狂地后退,离那些美丽的小岛越来越远,他远离着洁白的光明,那些幸福和快乐也在离他远去。 不,我不要这样。 威廉在心里呼喊着,就像婴儿不想离开温暖的母体。 他几乎要哭了,但是现在的他无论是怎样的存在,恐怕都没有真正的泪腺。 就像是被卷入漩涡,他在疯狂后退,他回到了隧道里,并且依然在高速坠落。这一次很难受,他感到身体如同被碾碎了一样疼痛。 一两秒内,他不知道自己在哪,也分不清上下左右。 后来,心电图的电子声唤回了他的神志,他望向床上躺着的人,好一会才发现那个人似乎是他自己。 这太奇怪了,从来没有人从第三方的视角看过自己,他却实现了这一壮举。 威廉不知道他现在是什么,他好像是一团漂浮在天花板上的气体。 他心念一动,在自己的病房中转了几圈,观察那些不认识的机器。他又只需要心里一想,就移动到了病房外。 一个医生正在和爱德华说话,威廉好奇地飘过去听。 “……他已经在医学意义上死亡了,我知道你可能难以接受,但是他现在只是在用机器维持着看似活着的状态。” “只要呼吸机一停,他的心脏就会立刻停跳。这不仅仅是浪费金钱的问题,这也是徒增患者和家属的痛苦。”医生苦口婆心地劝说,“让他体面地走吧。” “这不可能。”爱德华说,“只要他的心脏还在跳动,只要他的手依然温热,我就不会放弃,你们别想杀死他。” “从科学上来说……” “别给我讲这些,我不可能放弃他,他是我的弟弟,我曾经发过誓……” 爱德华垂着头,威廉看到他的眼圈红了:“只要有一线希望,我永远不会放弃他。” 威廉第一次看到爱德华如此脆弱的样子,他感到一阵心痛。可能是为了逃避,他心念一动,又出现在了乔尼的身边。 乔尼正在抽烟,一根接着一根,茶几上的烟灰缸里已经满是烟头。他是为了他的死而难过吗?威廉以为乔尼会很洒脱,毕竟他们有过那个关于肋骨的约定——他还真的挺想听听他的肋骨弹奏起来是什么声音。 有人在敲门。威廉飘过去看,是空运邮寄的巧克力,他之前说过想吃,没想到乔尼真的给他买了,死之前没有吃到,确实有点遗憾。 迈克尔在哪里?跟随着意念的指引,威廉来到了一处陌生的街道,顺着迈克尔的脚步爬上台阶,他走进狭窄的公寓,那坑坑洼洼的墙面上贴满了剪报。 威廉飘过去看,全是有关他被枪击这一事件的报导。 媒体打出了耸人听闻的标题,极尽夸张之能事。 “威廉中枪身亡,二十七岁诅咒再次应验!” “这是摇滚史上最黑暗的一天,摇滚乐死了!” “是谁杀死了威廉·奈廷格尔?威廉遇刺案全复盘。” “是阴谋还是意外,细数近十年在美国意外身亡的名人。” “巨星的陨落,摇滚时代正式落幕。” “百万人走上街头,为威廉祈福。” “悼念者拟于中央公园为威廉举办纪念音乐会。” 威廉气得要命,他还没死呢!为什么报纸已经以他的死亡为前提开始了狂欢? 他在报纸上看到了那个毒枭的脸,他最终被逮捕了,没有其他人员伤亡。 他发现那个毒枭的脸上被画上了一个红色的叉。 这是迈克尔画的吗? 威廉听到拉动抽屉的响声,他飘到迈克尔身边。迈克尔沉默地戴上一副手套,从抽屉里取出了一把手枪。 该死的。 威廉瞪大了眼睛(如果他此时还有眼睛的话),迈克尔哪来的枪?不不不,是迈克尔究竟想干什么? 迈克尔压低了帽檐,从怀里掏出了一张照片,确认了一下上面人物的模样,是那个引发了枪战的毒枭。 他把枪别在枪套上,穿上外套。 威廉吓坏了,他又不是傻子,怎么能看不出来迈克尔是准备替他报仇? 迈克尔一直是这样,威廉搞不清他的逻辑,他总是在以他的评判标准实行着他所想的“公平”。 威廉想要阻止他,他飞到迈克尔眼前,想要干扰他的视线,这显然起不到作用。他企图绊倒迈克尔,迈克尔趔趄了一下,没有被绊住。 他掀翻了二楼的花盆,让它掉在迈克尔的脚边,他弄响汽车的警报,让消防栓开始喷水,它像是一个小喷泉,把迈克尔浇成了落汤鸡。 迈克尔坚定的脚步终于停住了。 他像是一个傻瓜一样站在坏了的消防栓旁一动不动,他看到阳光透过水雾,那里有一个模糊的影子。 “威廉?”他问,“是你吗?” 威廉拼命点头,没错,他还活着,所以千万不要做傻事! 迈克尔咧开嘴,嘲笑道:“你这个样子又能干什么?” 裹着湿透的衣服,他依然坚定地往前走:“不想让我动手的话,就回来亲自阻止我。” 威廉简直要被他气死,恨不得现在就爬起来把他打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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