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油杰对他唯一的惩罚手段,是关禁闭。 对比其他人经受的惩戒,堪称仁慈;可对于他来说,这是比肉体折磨更无法忍受的酷刑。 自以为藏得很好,直到有一天,在禁闭时间结束之前,长发男人打开门,走了进来。 而他艰难地支撑起身体,警惕地望着对方,气喘吁吁——他发烧了。或许是因为着凉,又或许是因为受惊过度。 高烧让人思维停转,记忆也不太清楚,他记得门开着,来自室外的光线描在夏油杰袈裟的金线上,黑色耳钉折射着微光,而对方大半面容都陷在黑暗中,读不清表情。 “你倒是有本事。” “杀人不敢,求人不肯,骨头就这么硬。” 他的声音很轻,仿佛缠绵的叹息,将手掌反贴于源柊月的额头上,试了试温度。 “这么弱小又心软,以后怎么办?” 源柊月意识越发模糊,昏死过去,睡了很长的一觉,被喂了药片和温水,凉凉的、柔软的东西盖在额头上很舒服,它离开的时候,他不由自主伸手抓住。 那似乎是一只宽大的手掌,他嘀咕着说‘别走’,于是仿佛听见一句无奈的低语,温凉软和的触感又回到额头上,无声地陪了他很久。 等源柊月醒来时,恢复神清气爽,已经将昨夜的一切都忘在脑后。 夏油杰又想出了新的折腾他的办法,他轻飘飘地说,既然不敢杀人,就去骗钱吧,我们需要活动经费。如果连这种小事都做不好,惩罚就不止禁闭那样简单。 而毫无疑问的,在诈骗领域,源柊月的表现堪称大放异彩,没过多久,他的献金数额,已经比从盘星教教众那里搜刮来的总额还要多了——至于骗到教祖叛逃前挚友的乌龙情况,那又是另外的插曲。 再重申一次,教祖夏油杰,是一个如假包换的渣滓、恶徒。 对方把这些钱全部拿走,只留给源柊月很少的一点,全部用于拓展他那徒增杀孽的诅咒师事业。 他才不是高专时期喜欢捉弄学姐和同学的恶劣少年,恶贯满盈的诅咒师,他的罪行罄竹难书,够他在阿鼻地狱中受尽折磨。 他解救并教导的另外两个女孩子,在他的引导下,同样对普通人充满了仇恨情绪,无比厌恶地称之为‘猴子’。 源柊月怕他,有点讨厌他。 夏油杰说话总带有鲜明的讽刺意味,他深紫色的虹膜,总令源柊月联想到恶魔,而他的似笑非笑的表情,恰好太像讥讽人类的恶鬼。 最常说的一句是:“你以为自己的双手很干净吗?” 助纣为虐,就不算罪过了吗? 轻轻的一句,很重地砸下。 对方是亡命之徒,纵深跳入火海——而他不会放过他。他是恶人的同党。 再后来?后来啊。他发动了‘百鬼夜行’,轰轰烈烈地走向既定的末路。 而这件事,并没有通知源柊月。 在前一天晚上,夏油杰盯着他许久,摸了摸他散落的长发,发丝与手指亲密纠缠在一起,又在移动到发尾时,干脆利落地分离。 “头发也这么长了啊。” 他情绪难辨地说。 不带任何隐喻,简单得不可思议。 谁都不曾想,这一句,竟是告别。 等赶到时,源柊月只远远看见他无力垂落的手,袈裟的金线在夕阳光下有些刺目。他很讨厌夏油杰,讨厌得要命,可在那一瞬间,仍是浑身颤抖。 最讨厌的人,居然擅自替他安排了与过去截然相反的后路:一条明亮、干净、通达的道路。 他没有接受五条悟的邀请,也从蛛丝马迹中窥见微妙之处,一直跟在被占据身体后复活的‘夏油杰’身边,直到真正完成复仇。 那时距离夏油杰的死,已经过了好几年。 讨厌与反感,被时间冲得很淡,他几乎要想不起夏油杰的混账行迹了,只记得对方无奈妥协时的微笑,手指拂过他黑发时的温度。 ‘你以为自己双手很干净吗?’——连对方从前常说的、讨人厌的嘲讽话语,都变成了一种可供回味的存在。 原来逐渐忘记一个人,最开始遗忘的,是他的缺点。 谈起夏油杰,也不再满心抱怨了,反而泛泛地想起一些令人会心一笑的片段。 比如在发现他怕黑之后,所谓的惩戒,完全变成了口头的训斥,不痛不痒;比如特意买给他的礼物,风轻云淡地说‘是菜菜子美美子给你带的’……细数起来,也能装满一整罐,勉强粉饰过他的缺点。 戳破羂索的阴谋后,他被‘冤大头’带了回去,二十八岁的男人肩负着咒术界的命运,强大到无法直视,而有时的幼稚举动又令人汗颜。 …… “——对了。” 某一天,五条悟把一只木盒放在他的面前,修长手指叩了叩它的盖子,告诉他:“杰留给你的。打开看看?” “你看过了吗?”源柊月问。 五条悟很自然地说:“当然没有哦,毕竟是指名道姓留给你的。” 有这样一双作弊的眼睛,都不用打开,扫一眼外观轮廓,就能猜到里面是什么了吧? 源柊月这样腹诽着,并没有拆穿。 白发男人双手揣着兜,靠在旁边的办公桌上,颇为好奇地探过来一点,等着他打开盒子。 很难想象,他和五条悟,两个不久前还在刀刃相向的‘敌人’,此时心平气和地挤在一间狭窄杂物间里,拆封一个坏家伙的遗物。 木盒有些年头了,四角的金属装饰包边色泽暗沉,赭色漆皮也掉了几块色,有种在时间里沉睡已久的静谧感。 松动的合金叩被他轻松掰下来,他说:“会不会有一个拳套弹出来打我?” 五条悟配合他讲笑话:“要小心,是杰干得出来的事。” 源柊月翻开盖子,一封暗红色的手册闯入他的眼帘。 ‘总合口座通帳’,右下角印有“三菱银行”的字样,他意识到,这是一本存折,很旧。 源柊月想:“难道是我交给他的那些献金?” 他有点不敢相信,诅咒师的活动资金一直以来都是巨大的开销,每走一步都要烧无数的钱,光从信众那里搜刮油水远抵不上空缺,而以夏油杰的性格,他会从中匀出一部分自己保留吗?不太可能。 果然,对夏油杰此人,他还是有一定了解。 翻开第一页,看到存金数额的那一栏,源柊月知道他就不该期待。 这里的金额,连他交给对方的十分之一都不到。 而五条悟突然安静了。 空气中像是什么东西落下来,压在他的肩头,沉甸甸的。 源柊月不明所以地望了他一眼,又转回来,这次,他看到了借入明细。 一条又一条,金额渐长,被印刷字整合成数字拓在纸面上,沿着时间顺序自上到下,是河水一样此去不回头的岁月。 始于2005年9月,终于2007年11月。 十年前的存折。 源柊月对这两个年份实在不敏感,他回忆了下,2005年……2007年……他还是个真正的小孩子,能有什么作为呢?记事都不那么清楚。 而在场的另一个人,开口替他解答了疑惑。 五条悟冷不丁说:“这是杰的工资存折。” 在离开高专之前,攒下来的任务报酬。 那时候,他的手上没有沾过血,笑容还很明亮。这本存折一封十年,连后来的夏油杰自己都没碰过,现在辗转到他手里。 源柊月的目光顿时凝住了。 这瞬间,仿佛血液都在逆流。 夏油杰不止一次地,用那种轻蔑到令人不适的态度,居高临下地问他—— 你以为你在盘星教能独善其身吗? 你以为你能一直干净吗? 源柊月的牙关开始战栗,和从前每次被他质问时一样,从前是出于愤怒与羞耻,此刻是因为忽然蔓延的冷意。 他太冷了,得取暖,严严实实地将身体包裹起来会好受一些吧。 把脸埋进围巾,腿曲起来,手揣进口袋里……可惜,他穿着一件单薄的衬衣。 于是,他的局促只能一览无遗地坦露。 十年前的冷风呼啸而来,源柊月止不住地发抖。 …… 时间回到现在。 源柊月的目光停驻在红底存折本上,熟悉的‘总合口座通帳’,瞳孔无神,呼吸都在轻颤。 长久未得到回应的夏油杰,逐渐察觉到异状,观察他的表情,问:“你……不舒服吗?” “没。”源柊月回神,勉强地笑了下,“……想到一些事。” 夏油杰:“……伤心的事?” 源柊月打量着他,对方的头发并不算长,披散的部分也只能垂落到锁骨下方。他这次来得很早,在陨落之前,一切都来得及。 “不算伤心了。”源柊月说,“杰,你好小气。” 忽然被指责,夏油杰不明所以:“我小气?” 五条悟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是选择帮腔:“对啦,他肯定没老子大方。” 源柊月继续控诉:“你太吝啬了。资本家。守财奴。小气鬼。” 太小气了。 到最后,也只留给他一笔干干净净的钱。
第123章 (营养液加更二合一) “……”夏油杰被他的责怪硬控两秒, 回敬道,“请问你是在自我介绍吗?” 源柊月:“说的就是你。你还不承认。” 夏油杰:“???” 夏油杰觉得自己冤枉得六月飞雪:“我?我资本家?我小气鬼?那你是什么?” “我被你带坏了啊。” 源柊月理所当然道。 非得细究他这疯狂敛财的毛病,可能本人也有些乐在其中, 但最初是依从了教祖夏油杰的要求,才踏上这条财要多敛的不归路。 他一开始以为夏油杰爱钱, 但哪怕他给了他许多,对方也没有多开心的意思。 从做出选择那一刹那, 答案只有一个, 再多的钞票也没办法把他赎回正途了。 源柊月翻开那本存折。 在夏油杰死去的第三年,他迟迟拿到这份遗产。 深夜失眠时, 根据那一笔笔骤增的金额,他想象过年少时期的咒灵操使,是如何完成一个又一个惊险的任务,像抓宝可梦一样收服并调伏那些狰狞凶狠的特级咒灵,任务结束后, 和朋友们一起吃顿大餐犒劳自己,躲在角落里服用抹布味的咒灵球,将所有的难堪独自消化。 日子如此循环往复,直到旧秩序崩塌。 他对这个人的感觉很复杂:夏油杰大部分时候非常温柔, 像真正的家人一样爱护他, 细致体贴到不可思议;可由于那些刻意的伤害, 他不可能信任他, 无法回馈以同等的关怀,也绝不会因为一点爱去忘记伤疤。 在和风细雨中, 照样觉得隐痛。 有时忍不住希望夏油杰天天倒霉、赶紧死掉, 最好这辈子不要再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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