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清晰地知道自己是在睡梦中。 灯光昏暗的酒吧里,嘈杂的人声配着背景的爵士乐,他坐在矮桌边上,听对面的人用口音有点重的英语说了句什么。 及川彻的英语远远没达到能和外国人畅通交流的程度,但梦里的他偏偏听懂了。 那人说:“要不要来打赌?一千美金。” 及川彻听到自己说:“赌什么?” “当然是赌他。”对面的人一抬手,指向了吧台边上坐着的白发青年。 一身黑色风衣,身形纤瘦,微卷的白色长发,精致的侧颜让周围人忍不住为之侧目,脸色却病态的苍白,眉宇间却有种说不清的愁绪。 那是……凌?
第一百零五章 及川彻心里有一丝荒诞感。 即便他此刻清晰得知道自己是在梦里, 但这样的远川凌哪怕是在梦里也让他有种难以言喻的陌生。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难不成在他心里,他预想中成年后的阿凌是这个样子的吗? 青年版的远川凌看起来有些疲惫, 他伸手从酒保手里接过一杯烈酒, 在周围人的虎视眈眈中闷了一口,随即微微蹙眉。 他像个没有目标, 茫然无措, 不知道为何走上展示台的精致人偶,他或许知道无数目光在窥视, 无数恶毒的想法在渴望将他拆吃入腹, 但他并不在意, 仿佛和周围人隔着无形的屏障。 最重要的是, 他看起来很不快乐,哪怕和人交谈时礼貌勾起来的嘴角,都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喜悦, 一双灰眸宛若一潭死水。 这个场景已经不太像一个梦了, 而好像是某人珍藏在记忆深处的画面, 连远川凌细微的表情变化, 都能瞧得格外清晰。 及川彻无法形容自己此刻心里的刺痛感,带着满溢出来的悲伤。 他看到一颗跌落在淤泥里的星星,即便周围的环境再恶劣, 也依旧遮掩不住他的光辉。 他本该被人仰望。 及川彻不知道自己此刻的想法与曾经坐在酒吧里的自己完全一致,他分不清那份悲伤来自自己, 还是梦里的那个曾经。 他只觉得这个场景本不该出现。 他的阿凌不应该被那些作呕的视线纠缠, 而他也不应该是其中一员。 而更可恶的是, 梦里的“他”居然和周围所有人没有分别,正在兴致勃勃地考虑如何将那个俊美羸弱的白发青年当做趣味的赌注。 简直混蛋。 他甚至有种难以言喻的恼火感, 因为自己精心呵护着的人,变成那副即将碎掉的模样。 为什么不好好保护他?为什么让他变成现在这幅模样? 还是说,那是一个已经碎掉的人,又坚强地从一团乱麻的人生中站起身,将自己缝缝补补地拼好,好不容易才一步一步走到现在。 不管哪一种,都让及川彻觉得压抑得要命,仿佛下一刻就要心痛致死。 及川彻拧眉,想脱离这个让他痛苦的梦境。 现实中,远川凌睡了三个小时才醒。 他以为自己醒来会看到空无一人的酒店房间,但迷迷糊糊睁眼之后,却发现及川彻躺在隔壁自己的床上还睡着。 远川凌茫然一瞬,随后从床上坐起来,视线有些迟钝地左右看看,确信自己睡得是及川彻的那张床,床头小桌上还放着及川彻的黑白护膝。 他怎么没在自己床上? 远川凌思考片刻,入睡之前的一系列记忆缓慢回笼。 他呆坐在床上,突然十分缓慢地伸手捂住了脸。 他好像是被阿彻背回来的? 好像模模糊糊中,表现得很不对劲? 甚至好像,直接叫了“darling”这个称呼? 远川凌:“……”啊啊啊啊啊啊啊! 及川彻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吧? 对方当时的表情很震惊,被他呵斥的时候也很委屈,倒是看不出什么异常来。 远川凌并不知道自己从耳根到脖颈,已经是一片恼人的红色。 他悄悄往隔壁床瞥了一眼,连及川彻的脸都没怎么看清就迅速收回了视线。 嗯,即便是意识不清醒的时候,他也有记得自己满身大汗地躺进了自己的床铺。 所以洗漱好之后出了浴室,下意识地找了更干净的地方——及川彻的床位,把烂摊子都留给了及川彻解决,自己陷入了深度睡眠。 真是有些不负责的行径。 远川凌在心里唾弃自己。 远川凌轻手轻脚地从床上下来,走到及川彻的床边蹲下,这时他才发现,睡梦中的及川彻表情不太对劲。 远川凌顿时一愣。 为什么睡着了还蹙着眉?做噩梦了吗? 一瞬间他脑子里乱糟糟的想法全部褪去。 他伸手放在及川彻眉宇间,缓缓抹平那抹褶皱。 其实这个视角对他来说并不常见,甚至有些稀奇。 远川凌以前身体不好,生活上但凡出了一点岔子都有可能生病。 远川小少爷也算是娇生惯养长大的,但从前活得都比较糙,直到后来他脆弱得像个玻璃娃娃,才知道自己少年时的生活有多幸福。 作息要稳定,饮食要精细,心情要永远保持愉悦,他有时候觉得自己是个麻烦鬼。 但及川先生从来不会觉得他麻烦。 即便是再忙碌的时候,也会关注他的生活。 所以及川先生怎么会让他像现在这样,刚睡醒就蹲在地板上,就为了看看及川先生的睡颜呢? 从前的每一次,他肯定是躺在床上的那一个,然后等着对方温柔地把他叫醒,或者用闲谈帮他驱赶睡意,然后再拉他起床。 偶尔去做个强度不高的晨练,或者享受一份营养均衡的早餐。 除了一些小小的隐患,其实他们的生活很幸福。 远川凌双臂交叠枕在上边,侧脸看着及川彻。 完全褪去婴儿肥的轮廓,看起来真的像个会照顾人的大人了,和以前那种没心没肺的样子不太相似了。 但不管什么样子远川凌都觉得很好。 只要是及川彻,就很好。 他悄悄伸出手,握住及川彻的手腕,将对方的手掌放在自己的头顶,虚握着缓缓摩挲了几下。 及川彻掌心温热,舒服得远川凌眯起眼眸。 他像个被顺毛安抚的猫,在对方掌心里无意识地蹭蹭。 远川凌留着一头长发的时候,及川彻很喜欢给他顺发,还研究过什么样的发型更适合远川大美人的气质。 要不是现在需要打排球,长发有些影响运动,后续又要进实验室,远川凌早就想再蓄一次长发了。 想想还有些遗憾。 远川凌脑子里闪过这样的念头,突然感觉及川彻的手微微动了一下。 “阿凌……”侧躺在床上的人一边呢喃出声,一边睁开了眼睛。 远川凌和及川彻四目相对,及川彻视线茫然地眨了眨眼。 他刚从那让人痛苦不堪的梦境里脱离出来,下一刻他就发现自己的手正放在远川凌头顶,而远川凌在自己掌下像一只乖巧的猫。 那双灰色的眼眸亮晶晶的,满是活力,甚至还带着点狡黠,似乎正在等待他开口询问眼下的场景是怎么回事。 但是及川彻难得没有顺着他的套路走,怔愣了片刻。 这和梦里截然相反的样子对刚刚睡醒、情绪敏感的及川彻来说实在太有冲击性了。 他瞬间变成蛋花眼。 “呜哇哇哇哇!!凌!!”及川彻瘪嘴,感觉眼前雾蒙蒙的,生理盐水有些控制不住。 远川凌顿时有点慌了,这几年里他还没见过及川彻这么难过的样子,这家伙很少情绪崩溃,就算有沮丧的时候,只要安慰几句调整一下就好了。 哪有像现在这样,绷不住哭唧唧的样子。 上头的情绪一旦过去,及川队长肯定会认为这是一段黑历史。 但远川凌已经没有心思思考这个了,他只想知道及川彻变成这样的原因。 “怎么了阿彻?你别吓我?” 及川彻从床上坐起来,双手捧过远川凌的一只手放在胸前,狠狠抽噎两声,“呜呜呜呜凌,我做噩梦了。梦里你看起来很难过……” 远川凌:“……?” 他有一瞬间的茫然,不知道什么样的梦境会把及川彻吓成这个样子,但又怕自己说些不好的猜测会让这家伙情绪更崩溃。 “是什么梦?” 及川彻满眼泪花,道:“你留着一头长发,好像在国外的一家酒吧里,所有人都在用很讨厌的视线看你,你看起来很不开心……我不知道我在哪……我为什么不在?你在哪……?” 他说着说着开始语无伦次起来,好像不知道如何描述梦里那奇怪的场景,然后开始质疑自己为何没有出现。 难道以后他们会分开吗? 不知道为什么,及川彻潜意识里觉得这个梦就是真实。 荒诞而诡异的想法,他却没办法和远川凌明说。 远川凌焦急的情绪缓缓平静下来,他伸手从床头桌上抽了一张纸巾,轻柔地给及川彻擦去泪水。 “只是梦而已,你怕什么?”他声音略有些喑哑,潜藏着某种不为人知的情绪。 远川凌大概能猜到,及川彻大概是在梦里回想起了什么。 前世的他留着长发,喜欢自己一个人去酒吧买醉,然后在脏乱的异国街头因为酒精刺激脆弱的肠胃而大吐特吐,一举一动都在消耗着可能并不长久的生命,只是他从前都不在乎。 婚后他就再没有过这样的做法了。 及川彻在什么时候偷偷见过这样的他?这是远川凌不知道的。 及川彻紧紧盯着面前的人,眼神执拗,“我们以前,一定在哪里见过对不对?” “在那通电话之前,一定见过对不对?” 远川凌定定地看着他,他不知道及川彻想起了多少。 很久之前他就有想过,及川彻或许和他一样,都受到了神明的眷顾,所以他们跨越时间与空间的重逢,才会如此顺利。 但现在看对方难过的样子,远川凌想,还不如不记得,曾经未必全盘都是美好的回忆,记起来大概也只会平添烦恼。 远川凌没有反驳他的话。 因为等到及川彻全部回想起来,他此刻的谎言也只会不攻自破。 “……见过的。”远川凌轻笑道:“在很久很久以前,就见过的。” 及川彻又开始蛋花眼了。 “好了……大男人总哭哭唧唧的像什么样子。”远川凌在他床边坐下,轻轻叹了口气。 两辈子都没见过及川彻这个样子,他觉得有点难搞。 于是只能道:“好了收一收收一收,明天要比赛的还记得吗?” 远川凌双手捧住及川彻的脸,捏了两下。 及川彻咬了咬牙,问:“是我让你变成那个样子的吗?” 远川凌斩钉截铁:“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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