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的热度贴住皮肤,传入青年的脑海,北洛感知到胸腔之下鲜活而有力的心跳,目光落在他们交叠的双手上,复又对上兄长的瞳孔,里面干净的只有北洛自己的面容。 玄戈说,你知道我还活着。 ……是啊,他的确是知道的。 青年看着眼前的白衣之人,露出一个几不可闻的淡笑出声道:“我做了一个梦。” 不等兄长回答,北洛自顾自的说了下去。“梦里,我回到了十一年前,从始祖魔手里救下了兄长玄戈。”强制出现的幻觉,夜夜扰人的梦境,被迫看着属于另一个的世界自己的经历与故事。 说这话的时候青年想,也许对方并不能听明白自己的意思,但这不重要,他只是觉着倘若自己此刻不说,或许以后也没有机会再开口了。 属于另一份自我的感知一点点从沉睡中醒来,如同破土而出的树苗。 于是,纷乱的记忆接替了之后的工作。 具象成零碎的晶体漂浮在四周,明明灭灭的光,折射着定格的片段与场景。养伤,性别的争议,到鼎湖取剑,那一晚迷乱的吻,阳平夜晚的月色,而后是鄢陵的小缨子和夜长庚,栖霞月下的崖岸,鱼水之欢的缠绵与温存,提早出现的原天柿,兄长与师父之间郑重的承诺,来年开春的约定,还有失控之前心底最后的清明与眷恋。 画面过渡结束便化成失色的宝石,一点点如沙般飘散而开。 崩裂的地面只剩下眼前兄长脚下所及的一圈,用不了多久,这最后的一片落脚之地也会消失,或许届时他自己也会如同所有粉碎的记忆一般会坠下这片万丈深渊,离开这个化为乌有的梦境。 青年看着眼前的兄长,视线很慢很慢描摹过对方的每一根线条,五官中的每一份颜色,仿佛要把全部都记入心底。 这个梦就要醒了,意外的鸠占鹊巢之后,他也到了该离开的时候。 感受着掌心之下对方胸口并不属于自己的温热触感,他的心底终于再次无法克制的生出一丝动摇,浮现起早前那个从没有走出后半语句的念头。 如果…… 七 北洛的确已经想到了下一步该行的举措,黑衣的青年抬起头看向身旁沉默的女子。“云无月,随我再去一次巫之国吧。” 他有预感,或许在巫之国他能寻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旋转的裂缝撕开空间,虚空中燃烧出肉身 回复原身的妖兽停落在白雪覆盖的山崖上。整个国度曾经辉煌一时,承载了无数隐晦辛密的传说,千年前不知发生了是什么,整个巫之国最终无声消亡,沉睡在如今这片空茫的白色之间。 脚下的雪干净剔透,朦胧的天色下折射出淡淡的荧光。 此次北洛的目的依旧是碑林——巫之国的神秘之地,最早的用途如今已不可考证,只知道其中记录了许多这个古老国度曾经埋藏的辛密。暗色的空间里树立了大小无数形状不同的石碑,灰色的雾霭笼罩上空,模糊了远处的视线叫人看不清边界。 灵力不同寻常,很多人的意念被留在了这里,久远而古老,带着诡异而扑朔迷离的气息。每一块碑上都记载了文字,约莫是曾经巫臷民留下的话语。 这片国度里所有的秘密或许都藏在其中。 两人分头行动。早前已来过此地一会,当下北洛没有再去看已经阅览过的石碑。 碑林里记载了诸多巫臷民留下的各种术法,故事和言论,还有那些埋葬在时间中的秘密。青年穿过蜿蜒的路走向碑林深处,半个时辰之后,他终于发现了一些与之有关的信息。 最先出现的一块残断躺倒在地面上的石碑,青年的目光快速扫过碑面上的文字,注意到几个关键词的出现微微一愣。“云无月。”他喊了一声友人的名字,唤她来此寻看。 “你看——”青年蹲下身,指尖划过石碑中断的文字。碑文上说的是一位祭祀的生平,他拥有渊源的家室、高贵的出身,但最初这位巫臷民并没有从祖上那边遗传获得与身份相匹配的能力,他成祭祀后又被剥夺了身份,丢尽了颜面,最后连心爱之人也离开了他,但很快转折出现了,这个可怜的贵族在睡梦中忽然一次性获得未来二十年内的记忆。 他说,这是神谕。 北洛读到这里就停了下来,前面都是不值得在意的细枝末节,他唯一关注的只有睡梦中获得记忆这一件事,不过认真通读结束,反倒是“神谕”这个词先让辟邪王露出了似笑非笑的神情。 “巫臷民认为有朝一日人族必将苍天可踏,我以为他们的心里该是不存在‘神’这个概念的。”青年的指腹擦过石碑的文字,凹凸的触感,冰凉的石面。 云无月也会想起了前次到访时姬轩辕曾注意到的石碑,巫臷民的文明远远超越那个时代,有此言论并不令人诧异。她没有继续陪北洛讨论神明的话题,而是认认真真又将这个故事通读看完。得到神谕之后,贵族有如神助,他最终寻特殊的法术得到了血脉中封存的力量,并且再一次成为真正的祭司。 女子的目光回到中间的断句上,这个故事在她看来和北洛的症状应该并没有什么关联,但青年既然喊她来此阅读,一定有他自己特殊的原因。“……你梦到的是未来的内容?”话音落下霒蚀君自觉不对,北洛说过他梦见的是过去,而玄戈亦是只存在于记忆中的人。 青年被这话说得微微一愣,他很快反应了过来。是自己莽撞了,既然从未说过梦里的内容,云无月没有想明白这之间的联系也是正常之事。“我什么时候说他和我一样了。”北洛轻笑着摇了摇头,重复了一遍自己的答案。 “他和我不一样。” 所谓的相似说得是镜面另一边,这个故事里梦中获得记忆的部分,与对面自我的经历何其相似。 云无月似懂非懂,青年也没有给出更多的解释,他看向周围,巡视一圈。此时的位置已经走得极深了,光渐渐暗了下去,周遭弥漫着神秘而腐朽的气息。 “我觉得,答案或许就在这个石碑的附近。” 像是获得了预知的天赋,两米外的另一个石碑上,青年寻到了他最需要看见的几个关键之词。 “溯回之术。” 找到你了。 溯回,时间回溯。 石碑陈旧而单薄,像是矗立于凸起的坟头之上,比周遭的石块都凭空高出了一截。一项术法如果巫之堂中能寻到记载,大概率碑林中也能找到讯息。 这个直觉无凭无据,但不知为什么,北洛就是如此确信,而如今他也的确如当年揭秘苏生之术般,在这片寂静无人的世界里,看到了自己想要知道的全部。 归根结底,抛开那些无用的赘述,北洛真正看入眼中的只有最关键的几句话。 溯回之术可以改变过去,实现理想,更替未来,而想变更任何一件事都需要付出相应的代价,只有实行了术法的人才知道这份代价真正的含义。 “代价……” 又是这个词,从真相半掩半现的时候,代价一词似乎就与北洛缠绕在一起,揭不开、割不断,也理不清。“所以,代价究竟是什么?”鸤鸠说不清楚,西陵的房间中没有留下任何遗存。 而巫炤也早已消失于天地之间。 青年一行行读下去,最终在句末找到了他想知道的答案。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啊。黑衣的青年长长的舒出了一口气,拨云见日,所有不确定的线索在此刻接上轨迹,拼成一个完整的圆环。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他闭上眼沉默了片刻,而后转过身不带有任何留恋,向着来时的方向大步走去。 “走吧。”已经没什么再需要看的东西了,他已经全都懂了。 “北洛。”云无月没有抬步,她站在原地看着青年的背影皱起眉头。 脚步随着友人的唤声缓缓停下,天鹿城的王背对着好友,他似乎是抬了一下头。女子听到青年平静的说出了话语。 “云无月,你知道吗——” 什么是代价? 八 兄长喊了一声他的名字,扯住弟弟的手臂重重的把人带入怀中。 温柔的暖意笼罩周身,青年怔忡的靠立在对方的肩头,恍惚的抬起脸看向上方几欲蹦碎的天空。 ——这不是梦。 兄长的声音浮现在耳畔,近在咫尺,远在天涯,好似来存于另外的世界。 “北洛,你做梦了。”女性魇魅看着眼前的友人,口中一声无奈的叹息。 ——梦都是虚幻的,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衣料从指缝间漏出,仿佛只要死死扣住这个怀抱,他就能把这份真切的现实永远留在身边似的。 云无月轻轻摇了摇头,她说:“你不能沉溺于梦中,该醒了。” 兄长说,我来找你了——我带你回去。 温暖的触感笼罩周身,真真切切的顺着血流传入心底,碎裂从无声中开始,又在此刻归于一片属于终结的静止。 他曾说过,自前日清醒之后,大部分的幻觉梦境变得支离破碎,但取而代之的则是某些片段更为清晰而明确的展现,像是刻刀凿开石面,入骨的纹路印入脑海,无可磨去。 望帝春心,庄生晓梦。 梨花若雪的时节已经过去,不属于他的温暖终于真正到此结束。 一扇窗忽然在眼前关闭,春日的暖阳遮挡在透明的晶石之外。外间明亮的世界唾手可得,抬手碰触时却又反身退行着回到了漫天的星河之下。 明朗的光高悬于九天之上,便是用尽全身的力气依旧遥不可及。 有谁在兄长的怀中缓缓回复了神智。柔风吹起,拨开朦胧沉淀的暗色,有光,有了生机。 “……玄戈?” 辟邪王听到弟弟用迟疑的语音念出他的名字,兄长缓缓收紧了手臂间的力度,真实的触感和渐渐回温的暖意充斥怀间,北洛仿佛如梦初醒。 “你还活着。”他抬起手,环绕上对方的身体。 “嗯,这不是梦。” 青年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如今这个梦终于醒了,于是他缓缓闭上眼长长舒出了一口气。“真好。”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一个极淡而心安的笑容。 真是太好了。 他看着镜面的自我吻上心底最珍视的存在,看着他们躺倒在金色的荒原上而后从这片交叠错乱的梦境中抽身离去。 ——代价。 那一刻有谁的心底终于变得清晰而明确。 什么是代价?是西陵逝去的生机,是体内被当成阵法转动原料之一的巫之血,还是必须观看不属于自己的故事?都是,也都不是。 ——三千世界,因缘际会。 这个世界的人许下了愿望,成功与圆满却不会属于他,另外的世界达成一段完美的结局,化为清醒的梦强塞着进入脑海,日日观看,夜夜入念,能看清体会属于对应之人全部的心念感知却又不得不理智的意识到彼此之间千山万水、无法企及的距离与隔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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