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明说的缘由不过只是浮于水面的表象。 他是天鹿城的新王,以后这里或许会成为他最后的归宿,但他不想住进王宫。 ——为什么? 黑衣的青年停留在半空的街道上,喷泉洒出亮晶的水滴,引得周围的空气微微发潮。 孩子们的背影渐渐远去,细斜的晚阳落入辟邪王灰色的瞳孔。他缓缓闭上双眼,有一句声音在脑海中像是咒文般挥之不去。 没有什么不对,一切都非常正常,一如往日…… 大概他最近真的休息得不太好,晚上睡不踏实所以白天才会胡思乱想。 恍惚之间,青年好像听到有人在喊着他的名字。 遥远的语调模糊不清,他听不出是谁的声音,转瞬即逝,隐没在喷泉流动的水声之间。 又过了些时日,一日白天,侍从带来了人界栖霞师父师娘的来信,信中询问了北洛的境况,师娘贴心关切的语气让青年心中一暖。 信件最后的末尾,师父提到了一件不太重要却忽而触动了北洛心神的事——后山植木成林的工作渐入尾声,曲先生询问北洛可有空回来欣赏一番。 牙山的记忆浮现眼前,北洛回想起自己与云无月寻得真相离开山腹之时,曾面对山林许下感激与允诺,言道来年开春定在山中成林十里,以谢幼年山神护佑之恩。 有什么相似的场景透明的重叠而上,北洛的心微微一动,指腹擦过柔软的心纸,良久之后他垂下眼帘,心中有了念想。 倘若近日得空,他可考虑回一趟栖霞,看望一下师父师娘,顺带关注一下牙山植木造林的境况。 月前冬末的时节里,黑衣的辟邪王曾寻人专门联系了几位人族的商人,给他们足够的银钱拜托这些商户从各地选择寻来最好的树苗、最有经验的工人,施最好的肥料,开春之时赶到牙山,选择山中合适的土地种下树木,报答山灵。 有些时日没能回到牙山了,北洛在这里生活的岁月不算山腹中的日子,光是曲先生夫妻照料的时光就有数十年。 对于这片土地中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树,他十分熟悉也倍觉亲切。 春日的暖阳下,来往的农民与工人聚集在山坡之上,干活忙碌,热火朝天。北洛站在山脚下,远处的坡道上一排排新嫩的树苗迎风晃动,翠色的新叶星点散落在枝头,弱小却又坚强的焕发出勃勃生机。 青年绕过坡地,走上另一条鲜有人问津的道路,转过一条半山的坡道,缓慢的走入一处无人的山中房屋。空荡的院落中,一切摆设还是北洛去年记忆中的模样,他的目光扫过墙壁屋舍,最后落到房檐身后的还沉睡在冬日余温中的山林。 突兀的画面闪现脑中,有谁站在自己身畔向着山林的方向遥遥一礼。 ——待冬日过去,新春之时,我随你一同来此。” 他好像说了什么话反问回去。 ——山灵有恩于我,与你又有和关联。北洛瞧着兄长正经的模样,勾起唇角淡笑反问。 那人抬起手扫过他额前散开的碎发温声轻笑,语音却是郑重宛如承诺。 ——你自幼流落山中,倘若没有山灵提供雨露与生存之所,我便不可能见到如今的你。这份恩情,自当回报。 如潭水深沉无波,又似曜日温暖清朗。指尖的温度残留在皮肤之上,莫名的升起少许热意。 走时深秋,来时春夏。 待到明年绿叶抽出新芽,寒冬已过,春回大地之时,他与他说定会随他一同来此,植树成林,回报昔日恩情。 是谁定下了这个约定?心底的声音说,这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可画面中的场景真的发生过吗?若是存在过为何他的记忆里没有刻下半分印象。 “北洛。” 有谁的声音打断了思绪,由远及近念出了王上的名字,青年的思绪微是一滞,他茫然的转过身去,模糊的面孔从眼前一闪而逝,朦胧的视线缓慢的清晰起来,最后一切聚焦成云无月的面容,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 北洛隐约觉得方才呼唤自己的人并不是她,但究竟是谁,他却又说不出来了。 “北洛,你还好吗?”霒蚀君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里夹杂着一声温凉的叹音。 “……” 黑衣的青年没有回答,他也询问着自己同样问题,他比云无月更想知道答案。 最近到底是怎么了?这些日子里,北洛反复的思考着这个问题,可眼前的一切都是再正常不过的日常生活,细思下去始终没能寻得解答,也许古怪的大约是他自己吧。 紫衣的女子静静的看着友人,良久无言。柔风拂过树林,树叶沙沙作响,远处的山林中偶有飞鸟鸣啼而过,回声传来诡异而悠长。 女子的裙摆微微浮动,她注视着青年的眼眸,像是下了一个重要的决定似的,踌躇之后用极为平缓语气轻声问道:“北洛,你还记得玄戈吗?” 露珠滚下草叶,混入泥土中消失不见,黑衣的王听到自己的声音回答,当然记得。 女子再问:“玄戈是谁?” 这种问题未免太荒谬了。 “云无月,你怎么了?”北洛露出好笑的神情,他怎么可能会不知道玄戈是谁?青年摊开手,哭笑不得的回答道:“玄戈是我的孪生兄长,也是不由分说把天鹿城这个烂摊子强塞给我的人,要不是他已经——”笑容凝固在唇角,像是被噎住了似的,下一个词忽然之间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他想说什么? “玄戈已经怎么了。”云无月说了一句问话,语气里却带着真实的肯定。 北洛怔忡愣在原地,女子看向他的眼神饱含怜悯,带着一丝难掩的忧虑与无奈。 忽然爆裂的碎片冲入脑海,所有潜藏的记忆破除了掩埋的封印。心脏的方向溢散开一片炽热的温度,如同梦境里燃烧的金色火焰,充斥了北洛的全部意识。 ——北洛,你做梦了。 这个梦该醒了。 什么是梦,什么是真实? 青年独自一人站立在高台之上,黑色王服上金色的纹饰在阳光下泛着明亮的色泽。风里吹来丝丝凉意,拂过耳畔勾起一缕零碎的发丝。 有谁缓步走来,他听到声音在身后响起,那人念了一声自己的名字,仿佛期翼着一句呼唤便能让他从这无边而虚幻的梦境中抽离清醒。 “北洛。” ※※※※ 玄戈再一次进入了北洛的梦境。 前次到来时,入眼天地一片无边无尽暗沉的黑色,偶时能看见少许忽现的光,零碎的记忆像是落下的雪花,静静的悬浮在半空中,安静而宁和。这次则不然,好似进入另一片世界,混沌的天地像是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撕扯裂开一般,从上到下一片交织、扭曲而纷乱的灰蒙与黑白,仿佛它曾经容纳了全部光影,却又在此刻失去了所有的颜色。 脚下虚空一片,如同踩在了冬日初初结冰的湖面之上,稍一用力就会破开一片碎开的裂纹。前方的平面截断半空,透明的碎屑从高空坠落而下,消失在旋涡似的阴影深处、 身下的世界无声的旋转,像一个看不到尽头的深渊。 这是北洛的意识,受到重创而岌岌可危、濒临崩溃的神识空间。 在玄戈的记忆中,弟弟不该是如此脆弱的存在——辟邪王的感知并没有错——事实上对于黑衣的青年来说确实很少有什么事能够真正动摇他的精神,可此次却不同。 并非是沉眠记忆不可自拔,一切的症结在于夜长庚点燃的妖花——晴雪从姬轩辕处得来了燃烧之后剩余的妖植残骸,她仔细分辨,断定此类妖植具有极强的催情作用,一片花叶足以让寻常坤泽强制进入潮期,而夜长庚不知出于什么心思,竟是整整烧了三朵。 这是一个可怕的剂量,以用药的眼光来看,它足以完全摧毁一个妖族的身体,就算辟邪也不例外。 好在不知夜长庚出了错漏还是他并不懂得花叶和梦魂枝药性的冲突——灰烬中还有一小节半枯的残枝,这意外的保住了北洛的命,但也同时对青年的神识造成了剧烈的重创。 不完全的焚烧、开阔的场地、两者药物之间的相冲性以及北洛自身坚强的意志,造成了青年即便头痛欲裂却依旧勉强保持了最后的神志,直至击溃魇魅后方才坠入疯癫,而玄戈及时的制止也让辟邪的身体没有在耗尽气力后直接崩溃,可伤害已然造成——短暂的失控让青年体内积蓄的妖力再次被完全抽空,然除了身体上的创伤外,更危险的则是精神的痛楚,北洛神识受损陷入混乱,以致其如今深坠梦魇,即便此刻脱离了之前的疯狂与混乱,他仍会因为无法清醒而在梦境中一点点消耗生命,越发虚弱之后最终药石罔治。 云无月说,青年此时的梦境太过脆弱,她只是简单的探查便发觉对方的情况比鼎湖返程那日还要糟糕得多,别说尝试唤醒,便是法术她也不敢对着北洛随意使出。然而留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首要之务必须尽快唤醒北洛的意识,进入梦境是最快的方法,但这件事同样充满危险,稍有不慎可能会连带域主整个意识崩坏破碎,而外来之人亦会精神受创。 若是意识空间出现崩裂损毁,即便治好了身体上的伤势也于事无补。 待落入此间梦境之后,玄戈才真正意识到晴雪和霒蚀君的描述意味着什么。 碎开的天幕,崩裂的地面。 白衣的辟邪王身处支离破碎的空间之内,没有找到任何一片完整的记忆。粉碎的荧光弥散在世界的各个角落,隐约可见紫黑的魔气如烟雾般流窜其中。 受梦魂枝影响的梦境会引入魔族,暗色的下等魔注意到此间天地意外的来客,像是寻到了出口似的,嚎叫着向玄戈飞扑而来。出鞘的天鹿斩断魔的身躯,玄戈不敢使用妖力,只得凭借剑技以最小的限度、最精准的力道除去眼前的魔物。 白衣的王者借助空间的裂缝跳跃前行,穿过漫长绵延而看不到尽头的天地,粉碎了数只不长眼的魔物之后,他终于远远的看见自己想要寻觅的目标。 那是一扇碎裂的石门。 上次来此地时,石门紧闭遮掩了身后全部的秘密。玄戈在这扇石门前找到了年幼的辟邪,成功将弟弟的意识唤醒,把北洛带回了常世。可这一次石门却已整片裂开,从一扇门的形状碎成数块大小不一的灰石悬浮在空中,背后依旧是扭曲的空间,没有墙壁,没有幼小的辟邪,孤立无援。 玄戈在碎块前站稳,他隐约能感知到前方空间之力的流动,没有任何声音,也没有一扇门等待他开启。手指攥紧,指甲嵌入掌心,稳下心神后复又缓缓松开,辟邪王迟疑得抬起手,掌心触及身前一片温凉的石块。 离火殿中霒蚀君与北洛第一次说起梦境、梦域一事时曾提及两个词汇,前灵境与原灵境,就像意识的表面与神识的深层。有什么画面飞快的闪过脑海,微弱的光从石块的周身浮现,下一秒,漂浮的碎石化为粉末如尘而落,透明的气流从周身荡开,晦涩的光扭曲旋转着化为一个闪烁不定的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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