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二人正在昆仑之巅谈论妙法。盘古曾说,天本不全,作为远古第一批人类,法明眼见西方天际血红一抹,渐渐扩散成稀薄云雾,忽而天降烈火,奔腾而下,人群如散落的羊羔,拼命逃生,但没有一个人成功,人命与草木无异,倏忽一场天灾,一切繁华烟消云散。 法明大惊失色,不顾一切冲下昆仑山底。他使出浑身法力也是无济于事,天火不停的跌落人间,落地就是熊熊烈焰,山下都是他的亲人邻里,法明心痛如绞,跪倒在佛面前,苦苦请求佛施法相助。 佛祖施展广大法力,妙手翻转,佛光明亮可比日月之晖,他一掌之下,压住了时光,霎时,人间静止,声音消失,一切生死物体,都保持着上一秒的姿势一动不动,显得诡异而扭曲。 莫大的惊惧袭上心头,一百年相依相伴,法明第一次知道,师父的法力竟如此之高,甚至比传说中的女娲大帝更强一筹,毕竟女娲也不能一掌摁住时光。 佛光罩住了两个孩子,他们是一对义兄妹,业火被挡在结界之外,他们惊魂未定,互相偎依着哭泣。 奔逃中的人们如蚁溃散,但佛只救了这两个孩子,因为佛讲究缘分,他说,这两个孩子与他有缘,因而也将他们收做了弟子。 是佛言道,此乃天灾,我无能为力,我也不该插手。人间东方有一智者,曾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天道变化无穷,任其自然,不必以神佛之力改变。天公地道,不分轩轾,一视同仁,草木不必相救,世人亦然。 “爹——娘——”大火蔓延遍野,却丝毫不会波及西方境。法明跪伏在地,嘶声喊着这久久不曾喊过的称呼。 “一百年了。”佛摇摇头道:“你看看你自己。”说着他幻化出明镜,法明看向镜中,还是二三十岁的年纪,而实际上,他早该满头白霜或做冢中枯骨了。 法明踉跄一步,云端行走久了,会让人彻底遗忘自己是谁。 原来这世上已过了百年。 法明流泪:“你为什么不肯帮他们?” 佛合眸一笑:“你我师徒百年,我已帮你脱出五行三界,你不谢我,为何还怪我。” “我的家人朋友都死了,我自己在这里,纵然脱离生死,又有什么意思?”他质问:“你一个人待的太孤独了,所以你把我带到这里来,陪你百年,是吗?” 佛大笑:“真正的你早已死去,在我将你们从东方取到西方的时候,你们就已经死了。现在的你,也不过是佛的法力所创。”他挥袖化镜,死去的人们身姿扭曲,而百年前曾在东方生活的这些人,他们刚一死去,便成了森森白骨。 真相使人惊恐入骨。 法明伏地恸哭,原来这么多年的师徒之情,不过是他苦闷修行间隙的取乐。 整个昆山脚下的人们都因天灾而殒命,那时的法明法力不深,并不能救人们于水火,他沉默着,久久跪于山下,洒泪相祭。 其实,天裂之难,女娲尚且不能救,何况一小小的法明呢。 “佛能主宰众生,众生却不能主宰自己。”佛救了两个孩子,以证明生死由佛。 佛一挥袖,一座高山平地而起,巍峨灵秀,美不胜收,佛说,就让它叫做灵山。说着,手掌上托,灵山缓缓升入天界。 佛创了西天境的一切,唯独不包括生命。两个鲜活的生命是佛带上西天境的,他们一个叫金蝉,一个叫观音。 法明看着他们,只觉得他们可怜,他觉得他们只是佛的玩笑,是佛主宰众生的证明。 “师父,依我看来,你想要主宰众生,却终会为众生所弃。”法明深深叩首。 “西方之主已经是我,你不与我一同登天了吗?”佛问。 “师父如要荣登天界,那我,愿继师父衣钵,永居地府,渡化亡灵,地狱不空,永不做佛。”法明双手合十,一字一句起誓。 道不同,再难以同行,从此师徒离心,两处分散。 至此,西方之主少了个徒弟,幽冥鬼域来了个和尚。 十殿阎罗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说,名字早已忘却,我将永居地府普渡亡灵,你们就叫我地藏和尚吧。 “渐渐的,人们都叫他地藏菩萨,实际上这个菩萨只是人们的敬称,并非佛祖所封。”伏羲大帝突然开口,众人回过神来。 镜外,天蓬和翠霭已平安返回,围在镜前的几人均心怀惊讶,只听说金蝉曾与如来佛祖师徒反目,不料想地藏菩萨竟也是佛的弟子。 “原来他真正的名字叫法明。”玄藏心情沉重,郁郁道:“我的师父深居化生寺,他的法号就叫作法明。” 孙悟空看着他:“师父,我记得流儿曾说过,他师父也叫作法明。” 这是两世人,却被同一个化身法明的人抚育成长。 “原来他是金蝉的师兄。”玄藏低声道:“怪不得,他肯化身入世,找到我,抚养我,教授我。”原来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是因金蝉而来,如果不是金蝉下界,这个世界将永远不会有自己,自己也永远不会和孙悟空相遇。 再怎么用心,唐玄藏也不过是他的影子,永远无法摆脱他,成为真正属于自己的人。这样的认知让他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镜中。 佛居西天灵山,讲经布道,功德无量,诸菩萨比丘金刚罗汉罗列两厢,一日,佛问:“金蝉,听闻你在修书著经,你是我最大的弟子,造诣颇深,你有什么心愿吗?” “我愿将人间创造成天界。”金蝉恭敬道。 佛说:“天界的一切,都是神佛所创,人间没有神佛,如何变成天界?” “人间众生本性都是善的,只要为他们制定规则,给予他们自由,他们自然会创造自己的天界。”金蝉说。 “世人愚昧,焉知我苦心。”佛摇摇头。 “众生的力量,不可小觑。”金蝉禀告:“每一个人都有决定自己命运的机会。” “那是我说错了吗?”佛问。 观音赶紧说:“师兄,不可质疑广大佛法。” “无论什么法,如果它不允许质疑,那它一定是错的。”金蝉垂眸。 “好啦。”佛说:“我预言,一千年后,人间将会再次经历一次天裂之难,女娲化五彩石而补的天并不长久,若想永消此劫难,必须要一样东西。” “弟子请教世尊。”两位弟子金蝉和观音问。 “石心。”佛缓缓道:“金蝉,你说,以一人之命,换人间之命,值吗?” 金蝉沉思片刻道:“禀世尊,值与不值,当问其人,不该问我。” 佛广袖一挥,破开云层,下界出现了一座山,山上花果飘香,猴类猿属跳跃玩耍,佛道:“盘古石业已崩裂,化作了下界一个小小的生灵。将之找到,取其心,补天裂,便可救人间于水火之中,挽生民于累卵之下。” “师父是说?杀死他?”观音一惊,杀戮此事,是如来从来不肯为之的。 “这世上本不该有他。”如来道:“我今天听金蝉子的,我不决定石猴的命运,它死与不死,都交由金蝉做主。金蝉,如果你在不杀他的前提下能补天裂,我便认可你的话,以后,你做西天之主。” “弟子不敢。”金蝉说。 “敢与不敢,就看你的本事了。”佛说。 当年八十一条天龙殆尽,五彩仙霞暂补天阙,女娲等那盘古石中的灵魂崩裂而出,化成了一只小小的石猴,这石猴找到了女娲曾住过的水帘洞。这花果山群猴代代生死,从未有谁敢翻越水帘,一睹帘内洞天。 女娲心怀慰藉,随降人间,化出灵台方寸山,深居斜月三星洞。 后来,金蝉下界寻访石心,前后二十年,九年在人间寻觅,十一年住在灵台方寸山。 是夜,金蝉将独自舔舐伤口的石猴从水中捞出,一人一猴成了朋友,金蝉接近他,观察他,金蝉曾施展法力钻入石猴心中,却丝毫察觉不出它蕴藉的巨大力量,这样的心,取出来也不过是颗顽石。 灵台方寸十一年,石心渐生血肉,也力量渐显,金蝉却更加犹豫难决。 他独自一人去了很多地方,想了很多办法,他去了砯崖绝壑,寻到了光华隧口,他在那个渺无人迹的山顶,独自盖上了一座小屋。他乘女娲化身人间之时,推开九重门,进入伏羲宝镜中,他拼命想找一种同样可做补天的东西,以代替尚不是齐天大圣的孙悟空的心。 可惜十一年,他一无所获,他只是进了镜中第一重关,便退了出去,他在札记中写下了一个’咎’字。 不杀他而取心,根本不可能。金蝉彻底失望,留下了一本笔墨之札,他把它记述了下来,金蝉那时才真正明白,世尊给了他一个办不到的任务,他想办到,无路可走,只有杀了石猴,倘若那样做,便是承认自己错了。 传他本领的师父把他架上了一个两难的境地,要么知错,要么颠覆自己的理念,自己把自己亲自逼死。 金蝉隐约觉得自己命不久矣,于是他把札记藏于光华隧口,倘若有朝一日,自己还能来到这里,我希望我能告诉我,我有多么倾心他。 金蝉无功而返,无法渡他补天。他被捉回灵山,他曾告诉镇元,他动了凡心欲孽。 佛高坐宝殿:“金蝉,你输了。你不能不伤他而取心,所以,石心归我取来,对吗?” 金蝉跪伏于地,久久沉默,半晌:“是…” 镜外也是久久沉默,没一个人说话。 伏羲悠然道:“你们从初见,到三世轮回走到今天,你们总是追求天长地久,其实,天长地久的慕恋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一死,一生。”说着,阵图变幻,一面光镜悬挂中央,光芒罩住了玄藏。 “此为五位阵法,你等可停至此处,分坐五方,为他们二人护法。”伏羲道。几人急忙分别坐定,听伏羲又说:“至于进与不进,都看他们二人的心。” 玄藏突然心跳起来,一种压抑不住的心跳如鼓,跳的他头脑发空,他隐隐觉得那是一些不好的事,再看下去,那些早已忘却的不堪回首的旧事,会一件一件抽丝剥茧摆在自己眼前,把孙悟空那些念念不忘的厚意深恩,全部泯灭。 这本就是一场不公平的相遇。 玄藏以手摁胸,希望心不要跳的那么快。自己是个活了二十五六年的凡人,自己从一出生起,为法明收养,就叫玄藏。不是江流也不是金蝉,也不认识孙悟空,也不知道前世的事。是孙悟空不请自来,来到自己面前,告诉自己,他要做自己的徒弟,保护自己,生死不离,永不言弃。 他来到自己身边时,整颗心里都是隐秘的窃喜,但自己不肯说,非要装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甚至要端一点架子,以保护自己深埋的心意。他不能让这份心意被孙悟空窥探得知,因为他清楚的知道,他自己是动心,而那个猴儿对自己,却仅仅只是报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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