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悟空尽量不去想他当初是如何寻到师尊的,当初曾历尽磨难严寒酷署十年整也不曾放弃丝毫,当初曾随老祖十一年读书练功担水劈柴也不曾丝毫动摇。 磐石之心,本就坚不可移。正是这样的孙悟空,才能仅仅三年得成大道。现在的孙悟空让他自己都失望透顶,这才不足一年的挫败,就让他心灰意冷。 等到江流种下的青苗黄了叶子,沉重的粟穗低垂着脑袋,深秋的太阳热烈的耀眼,连日来没有雨水,正午时分,直要把人晒晕了,可到了傍晚,秋高气爽,古庙略显寒肃,风里携裹着百花的芬芳,正是收割的好时候。 江流大清早便出去割他种了一年的粟子。 孙悟空已经完全放弃了调息破开封印,当一个人真的放弃了一件事的时候,倒也乐得痛快。 孙悟空看起来心情大好,把江流割下来的粟子捆起来拴在如意金箍棒的两段,金蝶如意已经很久没有出来了,它只是灵识,修为太低,五百余年才得以化形四次,所以也不会介意主人拿它做挑子。 日晚荷锄而归,把收获的新粮一锅煮熟,麦香四溢,粟粒裂开了嘴,里面是细碎的紫色米粒,看起来像碰碎的紫葡萄。 孙悟空捧了小瓷碗一勺一勺的送进嘴里。 江流恍惚觉得,一辈子,哪怕十辈子就这样四目相对也没关系。 经过了整整一个秋天的灌溉日晒,古庙门口的桃树们总算多结了几个小酸果,距离四五年吃上甜蜜的大桃还久的很。江流说,酸也没事,捣碎了还可以吃果酱。 树木生长需要大量的养分,原本攀在树身上的牵牛花渐渐枯了。江流想拿架子把它支起来,可是花茎的细刺尖锐,一滴血顺着扎破的手指落入土壤里。 江流“啊”了一声。孙悟空扯了布条刚想帮他裹住,就见眼看枯死的叶子渐渐复苏,不一会儿竟然又复青绿。 孙悟空徒然放大了眼瞳,死死盯着那死而复苏的绿叶。一瞬间的失神后,突然满眼都是热切的希望,握着江流的手攥紧,把江流的手腕捏的通红。 果然,能解开如来佛祖重冰桎梏的,怎么可能是个普通的少年。 江流许久没有见过他眼里这样强烈急切的希望,他突然间充满希望,江流却失望的心都空荡荡的疼起来,他想走,他想恢复法力离开这里,他从未想过为自己驻足。江流咬了咬唇想:我会帮你,我会不惜任何代价的帮你,只是不要急,我想多陪陪你。 江流低声喊了一声:“大圣…” 孙悟空没听到。 江流佯做被他的样子吓到,有些怯怯的又了声:“大圣…是我从没告诉过你。从小我就知道,我的血能让花草重生…因而时常引着孤魂野鬼来缠…它们窃窃私语我都听得见,说…我血肉能助修为…我…自从遇到你,这一年来才睡成好觉。” 孙悟空这才颓然松开他,心里一团乱麻。眼梢红晕似火光般浮流。他心跳动的厉害,孙悟空眼尾的嫣红每每似火光般流动的时候,不是心绪纷杂,就是怒火攻心。 孙悟空拿手摁住了胸口。他眼里深深浅浅的金波意味不明,垂下眼睫盯着手腕的封印看了良久才抬头冲他笑了笑,孙悟空不自觉的咧了嘴,两颗尖利的獠牙微微龇出。 江流踉跄后退了一步:“大圣…你…” 孙悟空抬头看他的眼神陌生的让他恐惧,隐隐有几分阴鸷狠戾,孙悟空第一次与他见面时不自觉的龇出獠牙,那时候江流就知道,他脑中闪过的是杀意。 ----
第16章 天上长别离(回忆) 江流仰起脸冲他扯出个大大的笑容,心里五味杂陈摇晃混沌,最后都成了苦涩。 孙悟空比他略高一些,江流突然踮起脚尖在孙悟空微露的尖利獠牙上轻轻落下一吻,气息湿热洒在唇边,孙悟空一楞,等想起避开的时候他已经亲完了。 仿佛心底的最狠愎晦暗的一面被他一眼窥破。他用温柔的态度俘虏了一头猛兽,哪怕这只猛兽冲他亮爪露齿,他也温柔的过去摸摸兽儿的头。孙悟空觉得自己就像那头兽,被他每日煮出的三餐喂养的满足。 孙悟空恨自己这样的处境。 孙悟空时常一天不见人影,傍晚才从林中回来,他浑身都是筋疲力竭的疲惫,也不吃饭,躺下便闭眼睡了。 江流知道他是自己躲起来想要练功寻回法力。如果是从头修炼,也好,哪怕有个三五百年,只要希望不灭,总会一点点重新来过。可惜现在的孙悟空,无论如何急切的努力,都被手腕一道生铁禁锢,徒劳无功。 孙悟空隐隐生出几分绝望,除非——。 这小和尚江流儿的心头之血。 孙悟空死死咬住牙关,指节捏的咔咔做响。江流儿把粘稠的冒着热气的粟米粥端给他,吹了吹道:“趁热吃了,大圣,别凉了。”孙悟空有些不敢抬眼看他,唯恐心底闪过的杀心被他窥见。他年幼一人赤足踩着雪路翻过五行山,帮自己生火煮饭做衣陪伴,他把山阴处的桃树移植过来,摘下青果来捣成酱汁给自己尝鲜…孙悟空心乱如麻,怎么偏偏是他的血?可就算是别人,又如何下得去手。 如来,真是狠毒之至的诡计。 孙悟空冷笑,被他阶下囚一般禁锢了整整一年,这时候才正真想明白,沾血方能解开封印,可沾血必然堕魔,便会成了那道貌岸然的佛陀口口声讨的吃人的妖魔,倘若不屑为之,则永远输给他,不得自由。 忽又想起师尊曾道:“多行善果,勿改初心。”孙悟空双手捂住眼睛蜷缩进自己怀中,没人看得见他眼里的神色。长睫盖住了那些岁月里无情的舛难磋磨和艰辛险阻,孙悟空把这些都藏在瞳色后面,在别人看来,他一双眼里只有不解世事般光华明媚的星彩。 孙悟空从来倔强的不肯认输,有人看他纯粹仁厚,有人看他凶悍勇烈,可他今天品味自己,方觉输得一败涂地。孙悟空肩膀轻颤,不一会儿,冰冷苦涩的眼泪便顺着指缝噼啪的往下掉,沾湿脸颊金色毛发,蜿蜒的跌入松散的衣领中。 若是平时,江流定会帮他把衣领最上面的纽扣扣住,现在江流出去收拾柴火了,孙悟空不想让他看见,一点点直起腰,慢慢把那些沾满脸颊的水渍擦干净。心里隐隐作痛,孙悟空一手摁住胸口,硬是咬牙笑了笑。胸口处是一道旧伤,不长,却深,像狠烈决绝的一枪穿过胸腔捅穿背后。血肉虬结,早已在日久年深的岁月里结成扭曲的疤,可每次压抑难耐的时候,这道伤还是会跟着疼起来。 秋也很快过去,不久便入了寒。孙悟空心绪越乱越是性情喜怒无常,变化快的像秋草衰败的速度。 到了立冬的日子。江流陪他去城里散心,街边零散的几个摊子热气腾腾,里面是翻腾的热汤煮的是饺耳。江流买了一碗,摊主用大敞口的粗瓷碗盛满香汤,江流和孙悟空拿着勺子在同一只碗里吃。 今年的冬节不似往年热闹,往来稀疏的人们垂着头,没一点喜气。 江流有些诧异,就听的一声女人的凄厉嘶吼:孩子啊! 江流立即搁下勺子皱紧了眉头。孙悟空眨了眨眼,嗅了嗅空气,神色凝重,半晌才道:“城里定有妖魔在害人,风里都是腥气。” 江流急道:“那怎么办!” 孙悟空自顾自的吃着美味,头也没抬道:“天下生灵皆可成精魅,一旦害人,便堕落成妖成魔。我现在…能怎么办。” 江流豁然站起来,盯着他的眼睛半晌才道:“城里的都是些普通百姓们啊——。” 吸食人心以助修为这种方式之所以盛兴,不过是因为吃人容易,唾手可得,轻易的得手后,则是堕落成魔永远在暗无天日的血光和腐肉中不得自由。 是夜,曾万家灯火通明的长安城里一片暗淡,家家闭门闭户,街上没一个行人。 孙悟空跟江流一起回了五行山栖身的古庙,等江流睡熟了,孙悟空便轻轻的坐起来,把唯一一张薄被替他掖好,自己又进了长安城。 他敏捷的一跃坐在飞檐上,仰面躺着望夜色和星光。 想从城里抓走孩子,必会这个时刻来。孙悟空想着,就在这里守株待兔。 到了后半夜,星彩隐约闪现,雾蒙蒙的寒露打湿了梁檐,初冬凄寒,孙悟空裹紧了衣裳。突然就见眼前立了一双红绒绣花鞋,鞋面绣了冷月寒梅图,可惜沾满了灰土,看不出原有的精致绣法。孙悟空淡淡瞥了一眼,冷笑一声,便又将视线移上夜空深处。 绣鞋的主人向后跳跃一步,捏着素白裙裾蹲下身子,一双手托着脸颊,用一双扑闪的红亮眼睛认真的盯着看他:“孙悟空?” 孙悟空兀自躺着,又转过头看了看她一双红眼睛,不光是眼,她连睫毛都是红艳的,让她一张俊秀的脸蛋看起来平添了几分诡异。 她突然跳起来欢快的转了个圈,跳到孙悟空脸跟前道:“你真的是孙悟空啊!你真的没死!” 孙悟空皱了皱眉峰干脆坐了起来。 她扑进孙悟空怀里,脸几乎贴着他的脸,她嘟起嘴巴,在他脸上毫无顾虑的亲了一口,孙悟空略有嫌弃的往后撤了撤身子,听到她脆生生道:“齐天大圣,我是兔子啊!” 孙悟空道:“我知道你是兔子了。” 兔妖想了想,随改口道:“不是!我是玉儿啊!你忘了你去广寒宫讨仙子甘醴的时候了?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她伸出手指了指自己的脸道:“你以前还总喜欢抱着我顺毛摸呢!你是不是也觉得天宫的宠物里数我可爱啦?哎!我不是妖,我是广寒仙子的玉兔啊!”说着,便双手抓住孙悟空的手往她自己身上放:“来…再摸摸我,想起来没?” 孙悟空一愣,急忙抽回手,她又去抓,孙悟空干脆把手臂藏在身后,她抓了个空,不高兴的嘟起嘴巴瞅着他。孙悟空脑中浮现出那只毛发蓬松浑身雪白的兔子,被广寒仙子喂得膘肥体壮,时常卧在广寒宫外的白玉阑干上。孙悟空每次上门讨酒,那兔子便一跳而去冲入宫内喊:“仙子!那只叫孙悟空的猴子——又来了!” 天宫那帮人养的都是什么狮子青牛银蛇以及犼,也就广寒仙子的兔子比较入眼,能上手摸上两把。广寒仙子可从来没说过她的兔子是雄是雌,早知道是雌的就不上手了。 孙悟空忽觉这五百年错过了很多事,他又闻到玉儿身上的血气,皱眉:“你不在广寒宫!逃出来吃人?” 玉儿摇头,亲昵的抱着孙悟空手臂一起并排坐下,她把穿着绣鞋的足搭在檐下,道:“好不容易见到你没死,我高兴,我们叙叙旧嘛,说那些干什么。” 孙悟空任她抱着手臂,沉声吓唬恐喝道:“快说!” 玉儿又嘟起嘴,委委屈屈道:“哎呀!悟空哥哥!你干嘛吼我嘛。” 孙悟空只好稍微放缓了语气道:“你不在广寒宫,来这里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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