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本间眼前,二宫悠斗从树后走了出来。 他一言不发,直视着本间千夏,就这么一步一步地慢慢走着。直到他始终保持着固定方向的视线掠过了本间,本间才意识到那混浊的眼神、恍惚的神情无一不告诉着自己一个事实——他没有在看,他甚至没有“看”这个概念。 看到曾经最熟悉的人这样目空一切的陌生姿态,本间不知不觉早已全身紧绷,待听到颤抖的双唇中泄出了牙齿上下碰撞发出的声音,她才迟来地发现自己露出水面的小半片背部已经满是水珠。那不是汤池的水汽,而是冷汗,从皮肤深处密密麻麻渗出的冷汗。 然后,这样的冷汗似乎又在另一种声音中震动、跳跃,以至于瘙痒爬上了本间的背脊。她顺着新声音的方向看去——二宫的嘴唇一张一合,发出的却全然不是人声,更像是什么异常地有了生命的器具在有规律地摩擦着。 摩擦发出的声波震荡了汤池里的水液,水波传到身体上,原本人耳听不懂的声音不可思议地被肉·体和骨头听懂了,促使每个毛孔都蠕动起来回应着二宫说出的特殊“话语”。 “听”着这样的“话语”,本间的视线就快要失去焦点…… “砰!” 突然间,树叶脱离了枝丫在半空中翻飞,二宫悠斗猛地飞出去撞上了身后的大树。 “被趁虚而入了啊……藏在人类的躯体里吗。”伴随着清朗的声音,夏油杰轻轻落地,站在了庭院中。 而本间也身形一晃被巨响惊醒,稍微恢复了些神志。还没等她张口说些什么,一件浴衣从天而降。同时,在衣角接触到水面之前,她就被人架住胳膊拎了起来,裹进了浴衣里。 惊讶中,本间转头看到了五条精致的侧脸,回过神来时已经愣愣地让五条把自己放到了地面平台上。 很快,淋浴房的门被大力的撞击冲破,是诸伏三人闻声赶来了。 “五条,我们找不到二宫夫人的踪迹。”破门而入的诸伏迅速环顾四周,在大致确认了现场的情况后,他语气焦急地说明起自己这边的进度,神色难掩自责。 “啊,没关系,我已经知道二宫夫人在哪了。”五条淡淡地开口了,但在场所有人都能听出这并不是他一贯的轻松语气。 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下,五条往汤池边走了几步,然后微微低下头注视着水面。墨镜在他低头的动作中从鼻梁上滑下了一段距离,苍空般的眼眸让视线越过墨镜投射到水面上。 紧接着,瞳仁中的蓝色光芒像玻璃炸开般一闪而过,这微小的变化却在水面引起了巨大的反响!浮在水面的雾气中响起了此起彼伏的爆破声,白雾被搅乱,像是有无数昆虫在其间震颤翅膀,而脆弱的翅膀又在混乱的碰撞中碎裂,最后沾满雾气坠落。 水面的白色消散开了,似乎有哪里发生了说不出的变化,汤池里的场景就这么赤·裸·裸地展现在了众人面前。 那是介于固体和液体之间的粘稠质感,宛如被搅碎到不能再碎的加酱豆腐脑,红红白白的挤挨在一起。 本间“哇”地一声扭头吐了出来,其他人也不自觉后退了两步。惊愕、不寒而栗,众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浓稠的凝滞感堵在喉间不能咽下,否则下一秒恐怕他们也会忍不住吐出来。 然而诡异远没有结束,汤池里的肉液正中突然咕噜咕噜地鼓起了泡,仿佛有蛆虫在里面蠕动身躯拱出小而密的肉浪。浪花逐渐汹涌起来,每一次翻滚都让肉液违背常理地停滞在半空中,然后新的一层粘液覆盖上去。水位在缓缓下沉,取而代之的是一点点堆叠起来的高耸尖锥。 视线随着肉锥的生长从下往上移动,远远看不见尽头。肉锥仿佛刺入了月亮,湿润的表面把月光引了下来,于是被照亮的闪烁目光轻而易举地暴露了众人内心的动摇。明明无法理解,本能却被眼前的庞然大物撼动到想要尖叫。 叫声发不出来,因为喉咙仍被堵塞着。 压制着本能,诸伏和伊达谨慎地调整站姿摆出了架势,萩原则把左手也伸进了衣服口袋中。 渐渐地,似乎是因为堆叠得太高,肉锥的尖头不断扭动着弯屈下来,显出蠢蠢欲动的样子。 但五条没有给它准备的时间。 “术式反转·赫。” 刺目的光亮在五条的指尖凝聚,下一瞬,世界变成了满目虚无,等到可以看清时,眼前只剩下四散的肉沫。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嘲笑一般,那些肉沫全然不受影响地抖动起来,升至半空又瞬间重组成锥型。可它并没有朝众人袭来,而是反方向朝二宫冲了过去! 尖端从二宫微张的双唇间挤入,击碎牙齿,撕裂嘴角,在自身表面粘液的润滑下不断钻进身体深处。喉管胀大到几乎要赶上身体的宽度,裂缝开始在二宫的灵魂上出现……最后,肉锥离奇地被远小于其体积的人类形体完全容纳,在唇齿间消失不见。相对地,二宫的皮肤纤维已经被拉扯成肉眼可见的一缕一缕。 “悠斗!”眼前的一幕让双腿仿佛失去了知觉,本间訇然倒地,窒息感把她的嘶吼声完全扭曲。 对面,变成肉虫样的二宫始终没有真的破裂开来,本间的嘶吼就被那样变异的形体感知。 也是因为如此,二宫得以发出了最后的挣扎之语。 仅剩的,属于二宫自己的意志在这一刻宛若烟火升空爆发出转瞬即逝但炫目无比的光彩。这抹光彩从他混浊的眼睛里划过,二宫嗫嚅着嘴唇—— “千,千……夏。” 话音刚落,伴随着猛烈的胀破声,两根肉管从二宫的眼角挤出,占据了原本眼珠的位置,彻底充斥了眼眶。 于是,最后的光彩也消失不见了。
第四十九章 视若无睹一样, 本间千夏趴伏在地面上,徒劳地朝已经失去原样的二宫伸出手。 这一幕似曾相识。 “抓住我的手!” 在那时的海面上,本间就是这样朝二宫伸出手。汹涌的海浪从四面八方鞭打着身体, 不顾在它面前无比渺小的人类的意愿, 肆意戏弄。 说到底,小美人鱼拯救落海王子的童话根本不存在。 说到底, 生死相隔依然修成正果的故事根本不存在。 本间一遍遍用这样的话语说服自己,但她仍旧无法停下,无法停下对二宫依然活着这件事抱有希望,无法停下寻找二宫的脚步。 “借助其人的贴身物品,此仪式可以让施展仪式者必定见到心中所想之人,不论双方是生是死。 注意, 仪式过程中穿梭于时空中的‘捕猎者’有可能出现, 将施展仪式者的生命力吸食, 最终导致死亡。” 浓雾中,仪式成功了,但它并没有打破本间用来说服自己的那两句定律——死去的本间用灵魂的热烈姿态再次见到了二宫鲜活的面容。 我们两个之中, 最终还是“溺”死了一个。 “在海里, 二宫就已经……”夏油走到了瘫坐在汤池边的本间身侧,“你见到的其实是他的灵魂。” “是这样啊, ”本间突然笑了出来,她的声音却和笑这个举动相反地越来越哽咽, “原来…做到了啊……跨越了‘不存在’, 我们从来没有生死相隔呢。” “果然, 那两句话错了。”这么喃喃着, 滚烫的泪水从低垂着的面颊淌下,缓缓和本间逐渐透明的皮肤融为一体, 消失不见。 “对不起啦,骗了大家。”当她再次抬起头时,明艳的面容变得苍白,但那带泪的笑有着众人从未见过的纯净,“不仅会溶解肉·体,那种雾气还加速了灵魂的消散,虽然我本来也快要消失了……还有…谢谢。” 灵魂变为粒子和不知何时开始降下的雪花缠绕着飞舞,然后一同消融在视线的终点。 寒风吹来了最后的话语—— “再来一次的话,一定要听到你说‘你愿意嫁给我吗’……” 就这么,风卷着雪湿润了众人的面庞,但它无法吹熄眼底的火焰。 火焰一路燃烧到了喉咙。 不仅是风,那是无论呕吐,咆哮,或是痛哭都无法消除的火焰,那是明白人类弱小的本质,所以才更为超越了肉·体束缚的精神而感叹以至于愤怒的火焰。 感叹什么? 又愤怒什么? 不知道,不清楚,不明白。 所以只能采取行动。 如果神明不能听到那些痛彻心扉的祷告的话,就由我,由我们来给予回应。 给予足以清算一切的回应。 将视线聚焦,对面已经是完全的怪物了。无数的肉管从人体的任何一处刺破皮肤冲出,眼角,牙床,腋窝,手指与手掌的连接处……到处都是。 那些肉管狂乱地扭动着,然后在某一刻齐刷刷对准了五条一行人。不断有蓝色粘液溢出再滴滴嗒嗒坠落的肉管口就这样展现在众人面前。 于是才发现,它的形体正对应了它的习性——穿梭,蓝色的肉管内部扭曲成了天旋地转的隧道,莫名产生了一股强大的吸引力。狭窄的管口不足以让人体通过,所以只能让血肉变成糊作一团的粘稠液体,或者让灵魂抛下躯壳附和着隧道的形状通过。 只是稍做迟疑,意识已无法逃离,只能随之穿梭。 萩原眼前出现了全新的图景。周围是穿着防爆服的许多人,每一个他都认识。把抽到一半的香烟放进证物袋,卸除感光起·爆装置,拆下外壳白色线,切断……电话响了起来。 奇怪,自己在和谁通话? 抓心挠肺的想要知道,所以紧紧盯着把手机拿到耳边的带着手套的手指。终于,手机被缓缓放下了……一眼就好,只要看到一眼手机屏幕! 下一秒,画面切换,手机摔落在地,碎裂。随之而来的是更多不断变幻的图景。 被改成鸥翼式的保时捷车门,碘酒和纱布,空缺了一格的牙齿,狠狠踩下的油门,不是四而是五个人的毕业合照,一同戴上的两顶防暴头盔……皎洁月光下窗边的人影。 只属于萩原一人的寂静的世界里,所有的图景重叠在一起,于是画面中人的身体上长满了不同时期不同状态的五官,不断张合的嘴巴也因此纵横交错。 可恶,读不出来,我在说什么?我在叫谁的名字?再靠近一点……如果再靠近一点的话,是不是就能看得更清楚了? 然而此时,承载萩原的隧道展露出它作为捕猎者的本性,拉扯、撕咬,不留任何喘息的机会,就算逃离到天涯海角都会被追上。 那就不逃了。 萩原瞬间睁开了不知何时闭起的双眼,锋利开裂的肉管前端恰在眼前咫尺之处迎面袭来。萩原当即抽出了在发现二宫异状时就插进口袋的左手,一同抽出的还有如今的他要用尽全力才能握紧的手·木仓。即便不是惯用手,子弓单还是凌厉地飞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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